第七十章
登高之日,正逢八月十五,天青云淡,秋高氣爽。 齊朔攜韶聲一道,應方必行之約。 這讓方必行有些措手不及。 除了抱琴侍立的柳韶言,他只帶了府中幾位親近的門客。 不過,他官場縱橫多年,斷不會讓場面再尷尬下去。 見過禮后,便嘆惋道:“是老臣的疏忽。早知夫人也來,定會叫上我那老妻作陪。內子素來喜歡張羅,能為夫人備些熱熱鬧鬧的宴席,再多叫些女子來,在夫人身邊湊個趣??上?,此時只能委屈夫人與我們幾個無趣的大男人,結伴而行了?!?/br> 一片真心實意。 姿態也放得極低,言語之間,已將齊朔認作人君,以臣下自稱。 齊朔和顏悅色地回禮:“方老有心了?!?/br> 并無任何責怪之意。 之后,一行人便步行上山。 山還是城郊那座山。 韶聲登山時,也還是靜靜地埋頭走路,沒什么話說。 只不過,當時烈日當頭,蟬鳴人躁,悶熱無風,只是在向陽的地方站著,就要汗流浹背。 而此刻,陣陣涼爽的秋風吹動鬢間攏不住的碎發,行動之間,衣袖隨風而動;行道兩旁是金紅的秋葉,有些被風吹落在地,人踏于其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人群交談甚歡。 獨韶聲一人落在后面。 開始,是方必行主動與齊朔攀談。 齊朔于人前,形象一貫寬和溫文,且方必行手中籌碼豐厚,他不可能在此時折辱人,不給面子。 因此,對方必行提起的話題,自然不會拒絕,談笑間,甚至有來有往。 這一路上,二人聊的都是文士間清雅之事。 韶聲本走在齊朔身邊,與他并排。但她覺得自己插不上話,杵在前面實在是怪異,便故意躲到后面去。 說不準他們要聊些廟堂之上的正事呢?自己站在旁邊,豈不是礙事? 方必行的幾位門客,卻沒韶聲腦子里的這些包袱。抓住機會,連忙上前去,占了韶聲的原先的位置,殷勤地圍著二人,頗有顏色地附和。 至于韶言,她與韶聲同為女子,又是一家的姐妹,按理說,應當與韶聲有更多的共同話題。 可也湊到前面,加入簇擁齊朔的人群之中了。 她比方必行的門客更加高明:竟能插入方必行與齊朔的談話,以琴曲為興,又借秋日山中美景,偶得幾句妙詩。 其詩中才氣,使得方必行撫掌而贊:“不愧是擷音居士,琴詩雙絕!方某久聞大名,今日方知何為擷音!” “方老謬贊。韶言此號,不過是閨中玩笑之語,當不得真。承蒙不棄,韶言愿為將軍與方老獻樂?!鄙匮员е?,不卑不亢地向著二人,行了一個極漂亮的禮。 氣韻天成,仿佛端立于清冷月宮之中,遺世獨立。若非舊朝里最頂尖的貴女,絕無可能有如此氣度儀態。便是強要模仿,最多也只能仿得個十成的形似。 譬如韶聲,她就從來做不到。 此時,她聽著他們說話,默默數著山道上的石磚,想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 到了就站著,叫走就走。她是這么計劃的。 但她又沒聾,不伸手捂著耳朵,不可能不知前方動向。 既然聽見了,腦中也不可能什么都沒有。 心里忍不住要酸: 這柳韶言,怎么又來賣弄? 有才學了不起嗎?怎么什么時候都要賣弄? 酸完柳韶言,甚至忍不住開始責怪方必行: 他不是大儒嗎?這么大年紀,怎么柳韶言一個年輕小姑娘,就輕易讓他折服了? 還有,來時說什么,沒讓他的夫人招呼我是疏忽,所以深表遺憾。這不是帶了個柳韶言來嗎?帶來干嘛? 而且柳韶言人是帶來了,但也不招呼自己,跟方必行的門客一樣,專門往官最大的人身邊湊! 這樣硬湊上去有用嗎? 有用嗎? 沒用。 沒用嗎? 真的沒用嗎? 齊朔是柳韶言曾經的未婚夫。 記憶中,他們就愛一起談詩論琴,他對她一直都很好,很溫柔。 想到此節。 連韶聲自己都未發覺,她的牙齒,正在毫無意識地啃咬著指甲。 她的指甲,每日都有侍女精心修剪養護,還染著鮮艷的紅色。如今放入口中,啃得亂七八糟不說,甚至嘗不出指甲上蔻丹苦澀的味道。 吟詩,自己只會最簡單,最中規中矩的那種。這是士人家中對女兒最基本的要求。 光詩一項,就要耗費她所有的精力去學,至于撫琴下棋作畫,當然一樣不會。 根本滿足不了齊朔骨子里的講究。 吳移所說的,讓她理解將軍的話,又一次浮現在韶聲腦海。 吳移知道,將軍有將軍的志向。 但將軍也有從小便養成的,考究雅致的愛好,這是吳移不知道的。 這大概是齊朔時時裝作元貞公子的原因。 韶聲突然想到了這種可能性——他同自己論不了雅,所以要遷就。 牙齒上的力度又加重了。 指甲下的rou被啃得露了一圈出來。 稍碰一碰就疼。 柳韶言手下飄出的悠揚琴曲,韶聲記不住旋律,也記不住調子。 反而想起小時候曾和梅叁小姐一道,邀她奏琴,先被她暗諷見識淺陋不配聽琴,又被梅叁小姐的兄長當面斥責,最終沒聽成。 時過境遷,此刻竟如此輕易地便聽到了。 想著想著,她突然看見方必行引著齊朔向遠方僻靜之處密談。 方必行的門客們乖覺地退開。 此時,一曲未盡,韶言手下仍然不停。 端正的上身,晃也不晃一下,心無旁騖。似乎真的沉浸在自己的樂聲之中,完全沒注意到人群的變化。 韶聲卻不愿像她一般自討沒趣。 她對著方必行的門客,不知要說什么。 至于還在彈琴的柳韶言,她連理都不想理。 于是一個人四處走動了起來。 她順著斜照的日光,往樹木愈漸稀疏的開闊地走去。繞過一塊大石,發現了一條淺淺的泉溪。 山泉從石縫中流出,瀉在石床上,便成了淺淺的小溪。 溪水清澈,底下圓潤的碎石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斑。 韶聲找了塊平地,蹲下,將手放在涼涼的活水里浸泡。 ——她終于不再啃指甲了。 泡夠了,她又開始撿水底的石頭玩。 石頭雖然都是圓的,但摸起來的觸感卻不盡相同。有的表面布滿了細小的孔洞,觸感便是粗糙的;有的像玉一般半透著光,摸起來也像玉一般細膩溫涼。 韶聲攢夠了一把石頭,一顆一顆地往水里扔,激起一陣陣水花。 也驚擾了林中棲息的鳥兒。 它們撲扇著翅膀,從藏身的樹上往遠處飛去。 韶聲的目光下意識追隨著鳥飛的方向。 卻無意中地發現:她所站之處,正巧能看見齊朔與方必行密談的身影。 齊朔那身青袍,她幾乎是一眼便認出來了。 那里除了他們,還有柳韶言。 她不知何時過去的。 便見方必行起身,對著齊朔又說了些什么,拱手行禮后,轉身離去了。 唯留柳韶言與齊朔單獨對談。 她看上去一點都不局促,甚至自如得有些親昵了。 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 韶聲是這么認為的。 她一直盯著看,卻沒注意方必行離去的方向,正是朝著自己走來。 當她看見方必行時,正是他們視線對上的那一刻。 已經來不及躲了。 韶聲只得收回目光,站起身,遠遠地對著方必行,尷尬地微笑示意,算作打招呼。 等他涉過溪水,走近了,韶聲便深吸一口氣,仍然保持著尷尬的微笑:“好巧,方先生回來了?” 方必行回以一笑:“是。夫人好雅興,竟尋到如此清幽之景。我若是跟將軍一道原路返回,不抄這段近道,便要錯過此間美景。此山可當真是曲徑通幽,步步皆景?!?/br> 韶聲不知道怎么接,只能又笑笑。 方必行卻不介意,笑得慈愛,仿佛真是一位愛重韶聲的長輩:“只是天色漸晚,我們不能在此耽擱太久。不如我與夫人同行,我想等我們到了,將軍也應當回了?!?/br> 他在韶聲面前有意隱藏了韶言的事,好像從頭至尾,只有他與齊朔密談。此刻談完了,便自然回轉。 面上沒有透露出一絲一毫的端倪。 “哦好、好?!鄙芈晫⒄丛谑稚衔锤傻乃谝聰[上擦過,跟著方必行往回走。 等他們回來后,齊朔與韶言已經和方必行的門客們一道,站在遠處等了。 齊朔遠遠就發現了韶聲衣服上的水漬。 待她走近,一把將人扯過來,抓著她的手腕,用只有他們二人聽得見的聲音,對著她咬耳朵:“聲聲小姐去玩水了?怎么又隨便往衣服上擦,羞羞?!?/br> “……” “對不起啦。這次真真有事,怠慢了小姐。小姐喜歡玩水,真真下次單獨跟小姐來,沒有別人。拉鉤?”他說。又在寬大衣袖的遮掩之下,伸出手,悄悄鉤住韶聲的小拇指。 “……” 韶聲一直垂頭不說話。 “哈哈,將軍同夫人感情真好?!狈奖匦须m聽不見齊朔說了什么,但見狀仍笑著打趣道,笑聲如洪鐘。 齊朔抬眼,也溫和一笑:“方先生說笑。我看天色不早,不如此時啟程下山?” 說話間,他放開韶聲。 轉眼之間,又變成了那位運籌帷幄,風度翩翩的文雅將軍。 “好。老臣便隨將軍下山?!狈奖匦行廊煌?。 下山時,不確定是不是方必行對韶言說了什么,她這回不往齊朔身前湊了。反而主動與韶聲一道,走在后面。 可韶聲仍然默不作聲,并不想搭理柳韶言。 連并排走,也和她保持著距離。 她忍不住要想到齊朔與柳韶言單獨相處的畫面。 他同自己論不了雅,所以要遷就。 那如果有人論得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