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齊朔并沒有食言。 元夕時,他身披銀紅的孔雀裘衣,里面是團花竹月緞子夾絲綿的襕衫,用金編的玉帶束住勁瘦的腰身,襕衫里又露出簇新的雪白領子,烏發結成辮子,收在金鑲白玉的華冠里,襯得他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簡直像個十五六歲,活潑無慮的青春少年。 一下子變回了多年前如日中天的齊相府中,那位千嬌萬寵,眾人擁簇的小公子。 他請韶聲一道去街市上觀燈。 齊朔得勢后,雖自己很少舉辦與民同樂的祝典,卻也不禁止民間的節慶活動,甚至專在這些日子里,松了宵禁。 再加之,如今北方民生安定,中都漸漸恢復了昔日的繁華。 這幾年的元夕夜,便辦得極為熱鬧。 “小姐,真真換了新衣裳,你喜歡嗎?”齊朔在韶聲面前轉了一圈。 韶聲別過臉去:“好、好看……喜、喜歡?!?/br> 她心如鼓擂,話都說不順,再多看一眼,手心就要出汗了。她想,自己也要穿得好看些,要不然……配不上。 “我、我也去換衣裳?!鄙芈晭缀跏锹浠亩?。 齊朔卻扯住她的袖子:“我幫小姐選?!?/br> “好、好?!鄙芈暤拖骂^,始終不敢看他湊過來的正臉。 她很清楚,齊朔于衣食起居上的講究,是生在骨子里的。 剛與他重逢時,韶聲還會疑惑,他為何常穿青袍?如今慢慢想通了,這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 更何況,他今日真的很好看。 好看到——她雖日日相對,但再看第二眼,仍會緊張害羞。 故而,他為她怎樣打扮,想必都不會丑。反正她也反抗不得,當然由他去。 韶聲不禁憶起最早與齊朔還不熟時,對他羨慕又嫉妒,其中一處不忿,便是他受人追捧的高雅品味。 那時候,她每次聽到交好的梅叁小姐說,齊小公子如何如何,她就要在心里暗啐:呸!臭講究!飯怎么吃不是吃?衣裳怎么穿不是穿?就他事多! 韶聲又想起她撿到齊朔不久時,強要他為自己選衣服穿,應付家里安排的相看。 可他什么都沒選!反而給她穿了套別的衣裳,招來母親一頓臭罵! 還好自己知道抓住機會,當時便罵過他了。 想到此節,她不禁低頭,得意地笑出了聲。 笑過后,她卻立刻想到,二叔為齊朔所用,父母親早已不認自己了。 梅小姐的二哥,以及她相看的周先生,如今已是敵國的來使。 笑聲戛然而止。 “小姐怎么了?怎么一會高興,一會不高興的?!饼R朔捕捉到了她的變化。 此時他正站在韶聲的衣柜前,身旁兩名侍女,托著各式的衫裙,等待他的挑選。 韶聲的衣裳,除了齊朔在澄陽為她準備的那幾口大箱子里的,還有來到中都后新制的。 “沒、沒有。你……隨便選選就好了,免得誤了時辰?!鄙芈曔B忙轉換了話題。 “小姐別著急啊?!彼辉刚f,齊朔也體貼地不深問,只是開口安撫。 “就這些吧?!?/br> 他挑挑揀揀,在韶聲身邊幾次比劃,終于選定了一件縷銀撒花的桃紅長襖,外面是石蕊色緙織百花的細毛狐皮褂,再搭一條蜜合色細折綾裙。 因中都與燕北蠻人交手頗多,北方百姓漸漸地學會了蠻人以皮毛制衣的習慣。皮毛輕便又保暖,正適合北地的冬日。齊朔自然不能免俗,也命人為韶聲制了幾件皮衣。 如今正好用得上。 韶聲伸手要接。 齊朔卻向一旁躲閃:“小姐不想讓我幫你更衣嗎?是嫌棄真真了嗎?” 他語帶埋怨。 “沒……沒有。只是我怕,你來換……可能就又要耽擱了……”韶聲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吞吞吐吐起來,雙頰也有些微地泛紅。 “怎么會?我手腳很快的。還是說,小姐想到別處去了?” “我怕要胡鬧……”韶聲今日的勇氣實在是有限,只說到這里,便氣血上涌,原本只是微紅的雙頰,轟得一下全紅了,連指尖和耳尖也泛著紅。 也不知是不是身旁光彩照人的齊朔,讓她自慚形穢,不敢褻瀆。 “小姐冤枉我。我待小姐,從來都有禮有節,從不逾矩。小姐不想要,我絕不會多動一下?!饼R朔捂著心口,幽幽地發誓。 ”誰、誰想了……“ “好好,小姐不想。真真保證不做壞事。小姐就讓我為你更衣嘛?!彼掷趭y鏡臺前坐下,晃著她的胳膊央求。 韶聲能怎么辦? 只能答應。 但每當齊朔的手指,觸到韶聲的身子,便是隔著中衣,都能激起她的一陣戰栗。 他雖確實不做多余的動作,但僅僅如此,便讓韶聲身上的戰栗,都積攢成一股燥熱,往心口涌去,再從心口往下,去向更隱秘的地方。 閉著眼睛,忍著這樣說不清是不適,還是別的什么的感受,韶聲終于換好了衣裳。 ”好了吧?!八е狸P問。 ”再等等?!褒R朔像是毫無知覺。 ”你是不是故意的?“韶聲不禁提高了聲音。 ”我沒有。小姐還有首飾沒戴呢?!?/br> 齊朔不知從哪里,忽地就變出來一只錯金漆匣。他打開匣子,從中拿出一整套銀嵌七寶的頭面,一件一件地為韶聲帶上,替掉她身上原有的首飾。 韶聲項上,還戴著新婚夜里,他又送回給她的那塊白玉。 他見著玉時,有瞬間的愣神。不過,很快便神色如常地將玉藏進她衣領之下。反在衣裳外頭,再為她帶上水晶間著珍珠串起的長鏈子,鏈子最底下墜著顆長逾一寸的大水滴墜子。墜子以銀為底,上嵌晴水色的凈透碧璽,是西域的工藝。 韶聲發上的簪釵,步搖華勝;耳上的明珰;腕間的鐲釧,皆如此換過一遍。 “小姐真漂亮?!饼R朔向后退了一步,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的杰作。 ——桃紅鮮亮,石蕊柔嫩,一身銀底的飾物,雖不如金來得貴重,卻少了許多端正的暮氣。 ——韶聲也被他打扮成了嬌俏的小女兒模樣。 “哎呀,小姐臉上的胭脂被我弄花了。我先出去一趟,讓紫瑛為小姐再裝扮一下。小姐等下直接上馬車,我們馬車上見?!?/br> 正欣賞間,齊朔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樣一句。 說完便繞過屏風,轉身出去了。 韶聲本想探尋究竟,卻沒等她來得及開口,身后之人便迅速閃身消失了。 只能糊里糊涂地懷著這個小小的疑惑,等著紫瑛為自己重新傅粉染唇,再按照齊朔的吩咐,坐進他準備好的馬車里。 齊朔鉆進馬車時,身上不知為何繞著一股新鮮的水氣。水氣在外間被刀子般寒風一吹,便成了極細的冰碴,帶著刺骨的寒意,向毫無防備的韶聲撲來。 他的手還是濕的。她發現。 為何手是濕的? 韶聲心里無端生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猜想。 他是不是動情了? 她慢慢地伸手,向齊朔的腰腹之下摸去,想要看看他那處的大棒子,是不是硬起來了。 來求證她猜的對不對。 只是當指尖剛觸上他的大腿,便被一把抓住了! “你做什么?” 齊朔居高臨下地質問。美麗的臉龐驟然冷了下來,仿佛下一刻,他一貫好好藏著的森然威嚴,就要泄露出來了。 “沒……沒什么……”韶聲心虛地試著將手往外抽了抽,假裝無事發生。 齊朔臉變得也很快。 他松了抓著韶聲的手,以袖掩面,彎著眼睛,小聲道:”聲聲小姐對不起。真真方才,情難自已。見著小姐的身子,就忍不住要想些壞事?!?/br> “可是真真知道,不能擾了小姐元夕觀燈的計劃。所以就自己……自己解決了?!?/br> “不能讓這些穢物,污了小姐的眼?!?/br> “小姐罰我吧。就罰我回來侍奉小姐。真真認罰的?!?/br> 馬車穩穩地駛出了將軍府。 齊朔將身子壓向韶聲,他不再用袖子遮臉了。而是向著她的面上,翹起唇角,輕輕吹了一口氣。 韶聲將信將疑,伸手還想再探。 齊朔只得又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將它們規矩地背到她身后,難得收了玩笑的姿態,搖頭苦笑道:”使不得?!?/br> 韶聲這才信了。 原來不止自己,他也并非無知無覺。 有人陪她一道丟人,原本的羞恥自然減少了許多。 她甚至還有余裕在心底笑話他:當真是作怪作到自己頭上,偷雞不成蝕把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嘿嘿嘿嘿?!毙牡椎男β暬鲗嵸|,從喉嚨里傳了出來。 可惜還沒笑夠,嘴唇卻被什么東西猛然堵住了。 “唔!”笑聲化為驚叫,被一起塞回了嗓子眼。 ——是齊朔的吻。 密實又綿長。 她能感受到柔軟的舌尖擦過她的牙齒,探入她的口腔。像是一只小鹿,在她的心房里亂頂亂撞。 這使她一時忘記了怎樣換氣,整張臉憋得通紅。 “小姐別笑了,真真會害羞的?!币晃沁^后,齊朔向著韶聲撒嬌。 不知是否因著終于能夠呼吸了,韶聲的腦子里,靈光乍現。 雖然她之前一直不明白,他總是這樣惺惺作態,每次到底是為了遮掩什么。但至少這次,他所遮掩的東西,直接出現在她眼前了! 他在遮掩他的窘迫! 他說不出口,所以只能裝作厚臉皮,毫不在乎的樣子! 韶聲恨不得要仰天大笑! 顧不得臉還因方才密不透氣的吻而紅著,她迫不及待地,第一次接下了齊朔的招數,伸出雙臂環住了他的脖頸。仿佛一把抓住了狡猾狐貍不慎露出的,一閃而過的,溜光水滑的毛尾巴。 “乖真真,小姐不笑了。真真最可愛?!?/br> 將臉親親密密地挨在他的頸窩上。 這回輪到齊朔的身體,出現了一瞬間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