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子于商山行宮巡狩,足有十日。 十日后,京畿禁衛護送天子車架回京。 車馬連成長龍,各色儀仗旗幟在風中飄揚,浩浩蕩蕩,迤邐而行,望不見盡頭。 韶聲的馬車綴在最尾。 她與韶言同行,卻未隨柳家車架一道。 皆因韶言行李繁重,耽擱了定好的時辰。圣人出行,隨行官員侍奉時刻皆有定數,而柳二爺又是天子近臣,更加不能延誤。只得勞煩內廷監官看顧,另外安排,押后再走。留下韶聲與部分家丁護衛陪同。 行至午間,暑氣漸濃,外間的日光刺得人眼睛睜不開。 早晨日頭還未升高時,還有些山間的清風吹過,此時早已消失無蹤, 皇家禁衛高高的旌旗,旗桿仍然豎得筆直,旗幟卻垂落下來,耷拉在桿子上。 只有路旁樹叢中,蟬在不知疲倦地鳴叫。 韶聲閉著眼小憩。 她與同車的韶言無話可談,但行車無聊,只得閉目睡覺。 睡夢正酣時,被一陣猛烈的搖晃驚醒了。 韶聲睜眼,是柳韶言。 她放大的臉乍然映入眼簾,目光中帶上了不尋常的焦急。 柳韶言看不起她,在她面前從來都要端著氣定神閑的高姿態。故而,韶聲以為自己在做夢,夢里柳韶言得了報應,所以才如此焦急。 她迷迷糊糊又閉上眼睛,轉過身,想繼續睡。 “快醒來,出事了!”韶言加重了搖晃韶聲的力度,雙手箍在韶聲的雙臂上,已經能算是掐了。 韶聲吃痛:“痛!別掐了!” 她覺得自己身上應當是被掐青了。 “都、都什么時候了,還睡!你看看外面!”韶言語氣顫抖。 韶聲掙開她的手,掀開車簾向外看。 眼前的景象使她驚呆了。 外間不知何時,亂作一團,周圍的家丁四散奔走,本該列隊行進的禁軍,策馬奔馳而過。 她們的馬車早已不動了,靜靜地矗在忙亂的人聲馬蹄之中。 有家丁見她掀開簾子,急忙向馬車跑來。 “二小姐!前面有暴民作亂,兵爺全往前面去了!”家丁氣喘噓噓。頭上頂著被兵刃掛上的傷痕,有血從傷口流出來,與汗水灰塵混在一出,滴在臉上。 這張鮮血糊住的臉,使韶聲害怕極了。 但躲進車里做縮頭烏龜,是一點用也沒有。 她只得勉力維持著發抖的身子,盡最大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鎮靜,問:“那……那我們為何停下?這里是陛下的行宮,從哪里來的暴民……” 家丁答:“我也不知暴民從何而來,方才好不容易拉著一位兵爺問過,說是他們也不知,只是得了上面的命令,要都向前去護駕,全力保護皇上的安危!” 外間嘈雜吵鬧,韶聲不得不將頭伸出去,耳朵湊近了,才能勉強分辨出家丁的聲音。 顧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主仆尊卑。 “那我們呢?”韶聲扯著嗓子大喊。 “不知道,他們沒說,應該是不管我們了!”家丁也提高了聲音。 “那還等什么,趕緊駕車跟著他們走??!”韶聲又急又怒。 “不行啊小姐!兵爺不讓跟,我們本也是這么做的,被旁邊的兵爺發現了,一把攔下,差點斬了我們前面車夫的腦袋!說若但凡有人渾水摸魚,跟著他們走,阻撓了他們護駕,無論什么人,一律格殺。我們若是再向前一步,也一律格殺!總之是不能占了皇上逃跑的護衛,也不能太多人跟著逃跑,做了皇上逃跑的累贅?!?/br> “那怎么辦?其他人呢?”韶聲追問。 “只要不往前走,兵爺都不會管,其余人大都上了后面的行李車,準備兵爺走遠了,再出發。剛才我來問過三小姐,三小姐沒應,小的便自作主張了?!?/br> “人都去護駕了,還不讓我們走,那等暴民來了,不就要沖著我們了嗎?” “是呀!所以小的也打算等兵爺走了,我們盡快出發,免得被暴民攔下!” “你先等等!”韶聲伸手按住了家丁的肩膀,碰到的那一刻,她能感受到粘膩腥臭的,半干涸的血漬融化在她的手心。她的臉唰得一下,瞬間白了,但她更不敢松手。 車里的韶言比韶聲更怕。 在韶聲掀開車簾問話之時,她也看到了滿頭是血的家丁。只一眼,便讓她嚇得捂住雙眼,縮進馬車的角落里,不敢再看。 韶聲本想質問她,見她如此,也只得作罷。 韶聲撐在家丁的肩膀上,向著外間四處張望。 耳邊馬聲隆隆,縈繞不絕。 披甲的禁軍駕著馬,飛奔馳向前方,在無風的夏日午后,帶起陣陣熱浪。前方,只見馬蹄揚起的塵煙,與滾滾而去的兵士,全然望不到圣人儀駕。 韶聲心里只想著怎么離開,一時間竟忘了害怕。 直到一隊車馬出現在眼前。 車馬由兵士護送,但居于正中的,似乎是是同他們一樣的官員眷屬。 韶聲定睛一看,心中靈光乍現。 她一把推開車門,提起裙子,向著那輛車跑去。也顧不得是否有馬兒失蹄,無意踐踏到她。 她撥開浮在空中的塵土,繞過散落在地上的行李雜物,攔在那隊車馬之前。 韶聲記得居中那輛車,是周靜周大人的!是她父親為她定下親事的大人。雖為了奔逃,取下了周家的銘牌,但車子的形貌,她記得! “周大人留步!”韶聲用盡了全身力氣,一遍一遍地呼喊。 眼見著越來越近,前方開路的甲士,高高地揚起鞭子,呼喝著就要驅趕韶聲。 當鞭子揮下的剎那,車內的人發了話:“秦騎尉且慢?!?/br> 正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周靜。 他站在車前,文質彬彬的白凈面龐上,一把長髯垂至胸前,顯得端方儒雅。 那秦騎尉聽罷,收起手中的力道,下馬拱手:“周大人?!?/br> “騎尉辛苦了,勞煩稍后片刻?!敝莒o回以一禮。 周靜與這位秦騎尉有舊,便行了個方便,護送周家車馬下山回京。 “柳小姐可還能走?”周靜安撫過秦騎尉,又關切地轉頭問韶聲。 此時韶聲因長久地嘶喊,已經力竭倒地了。 聽見周靜的聲音,她勉力起身行禮,急切地問:“求周大人帶我與三妹下山!” 她怕周靜為難,又轉頭對著秦騎尉行禮:“求這位騎尉大人行個方便!” 周靜轉頭看向秦騎尉。 “這……看在周大人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行。只是這位姑娘的行李太多,恐怕……”秦騎尉猶豫地撓撓頭。 “都不要了!”韶聲果斷道,“若是我們隨行人多,也可以在周家貨車中擠擠的!” “那好吧?!鼻仳T尉答應了。 “多謝騎尉大人!多謝周大人!”韶聲連聲拜謝。 韶聲一行人,順利地搭上了周家的便車,又有禁軍騎尉的庇護,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回到了京城柳府。 中間出現了一個小插曲。 柳韶言聽說要棄行李而去,非要命人在箱籠里找尋她的琴,帶著一起走。 見她磨磨蹭蹭不肯走,秦騎尉擔心誤了圣人的詔令,也不知暴民什么時候會涌來,便一腳踹開翻找的侍女,黑著臉將她們都提溜上了周家的貨車上。 柳韶言嚇得戰戰兢兢,一句辯駁的話也不敢說,紅著眼睛,不情不愿地隨著韶聲上了車。 周家沒有主母,柳家姐妹與便周靜的女兒同乘一車。 周小姐約莫十二歲,比韶聲小上一些。 上了車,馬蹄的錚錚聲,似乎還回響在韶聲耳邊。 她不理解,怎么會有暴民攔路? 商山行宮位于京郊,仍在京畿戍衛的轄下,又逢天子出行,有重兵把守,如何有人敢擅闖? 莫非長了三頭六臂? 若是連天子都不懼,他們僅有一位騎尉,及手下兵士庇護,遇到那些暴民,豈不是兇多吉少? 她也不理解,圣人愛民如子,寬和雅正,如何會下旨令官員家眷延后離開,自決生死,違令者甚至要被當場處死?只是為自己爭取逃脫時間? 不可能,定然是禁軍上官阿諛,才想出此等昏招! 況且天子奔逃,禁衛卻不許隨行人等占了時機,他們這樣違規行事,受天子禁衛之庇護,回京被人發現了,是否會出事? 韶聲的疑惑與憂慮糾纏。 思緒紛擾,使她只簡單地與周小姐見過禮,便靜靜地在一旁坐著了。 韶言卻不同。 她很快便與周小姐熟絡了起來。 從她丟失的琴,談論到韶聲的婚事,十分親切。 周小姐很快便將她引為知己。 甚至忍不住坐到韶聲身邊,問她與自己父親定親的事情:“柳二小姐,聽說我父親與你定了親……” 她想仔細看看這位未來繼母的模樣。她雖不怕繼母欺凌幼兒,畢竟長兄已弱冠,極受父親重視。不過也需預先防備著。 韶聲剛想答,周小姐便被韶言拉過去:“哎呀,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問二jiejie就要害羞了!” 聽上去似乎是再維護姊妹,卻有種奇怪的意味。 似乎在暗示韶聲與周大人定親,是不情不愿的;也似乎在責備韶聲不守禮臉皮厚,還未定親,便攔著定親對象的車馬,索要庇護。 不過,周小姐確實被她吸引了注意,不再與韶聲搭話了。 周靜的安排頗為周詳。 他讓女兒的這架馬車,將柳家姐妹先行送到,再回周府。 暴民之亂并未影響到京城,城內看起來仍然秩序井然。 這群暴民,并非亂匪或反賊,乃是河間、應天二府旱災后的流民,一路徙至京城。大旱之后,除了饑荒,還起了瘟疫,致使他們不得不背井離鄉,一路流亡。途徑各個州府關隘,有的收容了一部分,有的拒入,剩下的人,便一路向北。 只是路過京郊時,恰巧沖撞了圣人回京城的儀駕。 故而有此次誤會。 他們的頭領名宋士光,本是應天府治下,巨城縣一小吏。 只因災年饑饉,帶著家鄉父老親族,徙至別處,謀求生機。 宋士光率眾,攔路面見了天子,陳情伸冤。天子震怒,可惜負責此事的齊之行已死,曝尸郊野,只能下令再徹查二府屬官。同時,也重責了京衛各長官,斥其不愛百姓,任人流浪到京郊,卻不知上報災情,設棚施粥,安置災民。 實在是君民相得。 到了柳府。 周小姐與韶言依依不舍,約定著來日再聚。 柳家其余人,已經先行回府了。因此,當門房通報,周家小姐帶著兩位小姐回府后,立刻便有管家率眾人來接。 柳老太太心疼孫女韶言,親自跟來了。 兩位柳夫人,當然也不能看著婆母奔波,自是隨侍在后。 如此,浩浩蕩蕩一群人,在門后等著兩位小姐。 韶聲是頭一回有這般待遇。 盡管,眾人的目光都被柳韶言與周小姐的友誼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