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墨斯有一個陰暗的計劃。

    一個報復宙斯的計劃。

    為了這個計劃他跋涉萬里，他奔波在戰火與死亡，生命與晨曦之間。

    命運女神對他嗤笑，復仇女神為他嘆息，而他只是奔跑。

    然而即便讓漫長的路途，吵嚷的人世擠滿了這一路，他深幽的記憶依然會在獨處時，循環往復那讓他痛苦至極的夜晚，身前搖擺啜泣的少女，口腔中的血液，以及永遠不會結束的黑夜。

    何曾幾時，他覺得夜晚如此浪漫，他和他喜愛的姑娘醉倒在花海，低語著無數的奇思妙想。

    何曾幾時，他認為黑夜如此可怖，噩夢一樣的遭遇，讓他心愛的姑娘都沾染著痛苦和悲傷。

    何曾幾時……

    赫爾墨斯眼神空洞地看著周圍的燈火照亮少女的容顏。

    她依然那么活潑，頭發似乎長了一些，人好像瘦了一些，可那雙如同黑曜石一樣流光溢彩的眼睛還是那么明媚。只是，在他沉入復仇的深海時，她似乎也已經走遠，她在人間被受他請求的狄俄尼索斯所照拂，又不知不覺間與狄俄尼索斯肌膚相貼。

    他只覺得四肢冰涼。

    他心愛的姑娘周身遍布著兄弟的吻痕，當他嘗試給她一個驚喜，輕巧地跳躍過去牽起她的手時，她含笑的聲音喊出的不是他的名字。

    赫爾墨斯仿佛聽見了自己心臟破碎的聲音。

    這不亞于那一晚的疼痛。

    一點一點，從心口的洞里往外擴散，讓一整顆心支離破碎。

    當少女麻木的對他的發問作出回答后，赫爾墨斯終歸是在睫羽的輕顫間，淚水克制不出的涌了出來。

    好疼。

    好疼啊，南鈴。

    然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說道。

    “為什么？”

    他的聲音干澀而沒有任何起伏。

    “是狄俄尼索斯強迫了你嗎？”

    ……

    南鈴慌了。

    她看到眼前的年輕人流淚的時候只覺得手足無措。她手遲疑的往前伸，又往回縮，片刻后還是厚著臉皮探過去，摸上赫爾墨斯的面頰，他沒有躲開，這讓南鈴心底松了口氣，她用拇指小心地揩掉他眼角的淚水。

    “赫爾墨斯……”在宅男以頭搶桌的哀嚎聲里，南鈴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繼續說下去。她一遍又一遍呢喃著赫爾墨斯的名字，感受到少年人的體溫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濕漉漉的痛苦就流在她指尖。

    這一切都太真實了。

    南鈴在那一刻想了很多很多事情。

    無論是自己十幾年來的人生，還有到這個神話世界后遭遇的種種，和宅男的討論，以及自己的真實感受。

    比起驚慌和心虛，占據主導的情緒是恐懼和擔憂。不僅僅是擔心面前的赫爾墨斯的狀態，她更擔心的是自己是否完全落入了狄俄尼索斯的圈套之中。她……

    “不是的，狄俄尼索斯沒有強迫我?！?/br>
    他們都知道這句問話只是一個逃避的借口。

    畢竟南鈴含笑呼喚著酒神名諱的模樣可不會騙人。南鈴明白這個聰明的神，他的膽怯和自我欺騙的僥幸，但此刻她只能予以冷酷的真實。

    “你是真正的赫爾墨斯，那就應該明白?！蹦镶彸料虏话驳男?，于花束中說：“如你所見，我已經和狄俄尼索斯做了那種事。我…我不否認，但同樣的，我以為我們的愛情已經結束了，在那一晚之后?！?/br>
    沒辦法了，實在沒辦法把這一切再當成游戲了。南鈴非常非常沉痛地想。

    不因為外人，是她親自親手親口傷害了一個人。

    真實，而且必然。

    赫爾墨斯攥緊她的手慢慢松開，南鈴則上前一步，兩只手一起捧起赫爾墨斯的臉。

    事已至此，快刀斬亂麻。

    她ko得了阿波羅，也能再、再拒絕一個赫爾墨斯。

    “你覺得沒有結束嗎？”淚水的幕簾中，少女的臉看起來非常冷靜，“我被宙斯侵犯，又被赫拉流放之后，我覺得一切都……無論是你，還是我。當然，從赫爾墨斯你的樣子來看，你還保有希冀……那么，就認為是我背叛了你吧?！?/br>
    “南鈴?！焙諣柲鼓樕线€有眼淚，嘴角卻勾了起來，他眼中的翠色暗沉的像是陰天的荒原：“是我請求了狄俄尼索斯，在我離開后能夠庇佑你，原諒我的膽怯，可他竟然……你也不用想著站出來包庇他，我雖然奪取不了神的性命，但并不意味著——”

    南鈴被他眼底的寒氣搞得心頭一凜，她脫口而出：“你們不是關系很好的兄弟嗎？”

    “那也不意味他可以覬覦，采擷我懷里最珍貴的花朵??！”年輕的神明勃然大怒，他卻實在無法把這心碎的怒氣朝著心愛的姑娘發泄，那種帶著哭腔的怒吼也并沒有嚇到南鈴，畢竟她的雙手還捧著赫爾墨斯的臉。

    “……”南鈴表情有點扭曲：“赫爾墨斯大人，請您聽我說。我是自愿跟他交合的，不僅如此，我還和阿波羅大人，雅辛托斯也發生了關系?！?/br>
    赫爾墨斯的表情凝滯了。

    “意外嗎？不止如此。早在我還在神后的宮殿時，我也曾被阿瑞斯大人上下其手過，雖然他并未得手?！蹦镶徍孟裆潞諣柲沟拇驌舨粔虼笠粯?，繼續說道：“我根本就不是個能夠被您喜愛的女性。不止是狄俄尼索斯對不起您，是更重要的是我對不起您，不僅如此，我今后還會繼續背叛這份感情！”

    宅男聽傻了。

    本就是狂風暴雨的捉jian現場，南鈴的表現還在可勁兒的火上澆油，饒是閱歷豐富的死宅都快扛不住了。

    宅男這個人蜷縮在電腦椅上抱著頭嚎叫：你為什么還再繼續輸出刺激他啊啊??！

    南鈴：宅男兄，你談過女朋友你應該懂的。

    宅男：……哈？？？

    少女迎著赫爾墨斯喪失焦距的瞳孔，慢慢閉上眼睛。

    南鈴：……因為我廚……不，因為我喜歡他啊。

    “您的憤怒不該指向您的兄弟，請憎恨我吧。況且這份感情本就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無關外人?！蹦镶彽吐曊f：“是我先背叛了您，赫爾墨斯大人?！?/br>
    赫爾墨斯看起來仿佛大腦停擺了。

    他語氣反而在這個時候輕緩下來，小心翼翼地給她找補：“你是被詛咒了嗎？還是被其它，你無法反抗的神控制了，告訴我，南鈴……”

    南鈴感覺自己眼角有點濕潤。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赫爾墨斯。

    她第一次體驗到那些虐心少女漫和苦情劇女主的心情。而且怎么能在這種時候哭呢，赫爾墨斯哭完她又跟著流淚，這在輪流干什么啦。南鈴自己錘了自己一把。

    如果這一切是真實存在的世界，那她就只是個觀光客，走馬觀花這一路，是要回到自己的世界的。

    她想過的，如果真的愛上一個人，她要面對什么。

    留在這個世界，不僅僅是和自己賴以生存的社會，熟悉的世界再見，和親朋好友永別。更重要的是，她這一世是否就要使用一個虛假的皮囊和心愛的神明度過漫長的一生，握緊那個代表著愛情的好感度數字，寬慰自己的孤獨。

    不僅如此。

    這里是男權崇拜至上的世界，她心動的神明，若無足夠沖洗整個奧林匹斯的時代洪流，這輩子也不會改變那些思想。

    看似和睦只是因為他們從沒深入過彼此的精神。

    他們的心靈遙遠如天塹。

    如果這是虛擬的游戲世界……

    那為什么沒有skip，沒有存檔和讀檔，沒有攻略，只能讓她在這個五感過于真實的天地間跌跌撞撞？無可奈何地面對接踵而至的神權和變化，連閉上眼睛捂住耳朵都做不到，只能循環往復的在人際關系里茫然無措。

    但現在，就讓她先不去想這些。

    快刀斬亂麻，她還是要保護一下自己喜歡的男生的。

    她猛地搖頭。

    宅男：你都保護了什么??！我只看見你在加大力度迫害赫爾墨斯啊喂！說真的你就不能扯個謊嗎，比如說你天生體質特殊，如果不定期攝入男人的○液，身體就會出問題的！你是我男朋友，一定能理解的吧！迫不得已??！——這種理由呢??！

    宅男：要不你就撒潑打滾，不管是不是你的問題，反正都是對面的問題，然后哭的比他還兇……實在不行你就算裝失憶也行咿呀——?。?！

    說著宅男又哀嚎了起來。

    南鈴咬牙。

    宅男……宅男根本不懂?。?！

    只有赫爾墨斯，當下只有赫爾墨斯，是她想要好好的，真誠地結束這份會讓他痛苦的感情。

    南鈴的沉默，讓年輕的神明的話語也變得蒼白。

    他身體繃緊，光是站在他跟前，就能感受到那種少年體態下隱藏的狂怒和悲傷。南鈴看見他眼底的淚光也一點點消失，美麗的蒼青之春融入夜色之中，是雪滴花也無法點亮的幽暗。

    “這樣……我是會恨你的，南鈴?！?/br>
    “那就請恨我吧?！?/br>
    “我們之間的感情也會化為烏有?！?/br>
    “……嗯，我知道的?！?/br>
    南鈴手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伸過去。

    “——憤怒的，傷心的，痛苦的，自私無比的神是會詛咒別人的?！?/br>
    “我不是說了嗎，赫爾墨斯大人，請詛咒我?！?/br>
    赫爾墨斯手攥成拳頭，始終沒有抬起。

    “……”

    他轉身消失在熱鬧的人海中。南鈴終于垂下了頭，讓烏黑的長發遮掩了面上的難過。

    她抱著那束花，眼淚一顆一顆掉了下去。

    赫爾墨斯最后的話，很輕，很小，但非常精準地使她又一次破防。

    “就算這樣，好像我還是覺得你所有的選擇，所有的行為，全都是我無能為力的錯……是我的弱小，我的逃避，讓你流離失所，去依靠他人?！?/br>
    “所以，我將祝福你?！?/br>
    痛，太痛了。

    南鈴抱著被精心扎好的花束，最后還是沒忍住聲音，克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對不起。

    宅男急的在小黑屋里走來走去，卻的確是手足無措。

    他不曾踩過她走過的土地，不曾感受過她擁抱過的懷抱，不曾體驗過那充滿愛意的觸摸，自然也無法體驗南鈴身在其中的混亂與痛苦，真實與虛妄。

    他只能隔著屏幕見證著一切。

    ……

    南鈴的眼淚最后是被極樂神擦去的。

    狄俄尼索斯相當溫柔地擁著她，用自己灼熱的體溫安撫她的抽泣，哪怕南鈴意識到是他后，基于各種情緒和想法想要逃離，但這位足夠魔魅的神明還是十分強硬的要給予她安慰的擁抱。

    “滾開！嗚嗚啊……”

    “哭吧哭吧，我知道你很難過，我的珍寶?！彼吐晫捨?，把她籠進自己的衣袍間，緊緊抱?。骸澳闶怯赂业墓媚?，不得不虛偽，卻最終選擇真誠的可愛戀人，我非常清楚……”

    “嗚……”

    “盡情地流淚吧，以后屬于你的將會是無窮無盡的極樂。我可愛的寶貝，我摯愛的孩子……”狄俄尼索斯十分陶醉地擁抱著懷中的少女，盡情地抒發他對她以往鮮少表達的喜愛。

    在悲傷中的女孩子，絲毫沒有快被這可怖的愛溺死的危機感。

    狄俄尼索斯捏了捏她的臉頰，將她抱離了人群。

    他欣賞也憐惜南鈴的難過，把她抱在常青藤上入睡時，即像是懷抱著孩子的父母一樣溫情，又像是愛憐這戀人的伴侶一樣深情，更像是……捕獲了無法逃脫的獵物的蜘蛛一樣滿足。

    “終于……”

    ——終于，異界的孩子也經由痛苦，在這個世界上分娩。

    她會是絕對的異鄉人，也會是他的同類，或者說，是他在凡人中好不容易發現的，又一個流浪的半身。

    真誠。

    南鈴選擇了無比真誠地態度來面對赫爾墨斯……這也意味著，她終于赤著腳踩入這個世界的荊棘，體驗過他曾經無數次感傷的痛楚。

    他們會在共通的痛苦里，真誠地相依為命，難以言說的孤獨反而會讓他們不再寒冷，哪怕凡人壽命短暫，但這短暫燃起的火光足以安撫他漫長的悲苦。

    狄俄尼索斯吻走她的淚水，一遍遍親吻她的眉眼和嘴唇。

    他只覺得心口發暖。

    歡喜非常。

    命運的狂風吹拂過群山和荒野，狄俄尼索斯和南鈴一起蜷縮在風中，身體相貼在無盡的星夜下，他嘗試為少女遮掩些許，卻看見她的頭發被吹得揚起，不安地皺眉。

    我的寶貝啊……

    狄俄尼索斯喜悅地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