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三:掩清尊
蕭玖嵐的母妃孫氏出身將門,父母兄長都犧牲于戰火之中,她僅有一子,在這輩行九,名為玖嵐。 建元帝對這個孩子本身并無太多關注,他子女眾多,這個九皇子不過是最不起眼的一個,生來便脾性古怪,又執拗得像極了母親,故而并不怎么受待見,尤其當孫貴妃早早病逝之后,年幼的九皇子更是無人關注。 建元二十三年,孫氏母族被朝中數位重臣聯合皆以謀逆之名彈劾,同年,一道圣旨將世代忠君衛國的孫氏滿門統統列為了反賊,男丁發配北疆,女眷充入教坊司。 貴妃獨子一夕之間被貶為庶人,送往荊州,永世不得入京??勺o送途中又遭了截殺,年僅四歲的九皇子下落不明,似乎也無人在意,如此一晃就是十年。 卻不想,那位人人緘口不提的九皇子,竟是流落民間成了個慣行偷竊的盜賊。 大難臨頭沒死成,自然有其命緣,或許是上天見他無辜遭難,也生了些許憐憫之心。 他并未死于刀劍寒光之下,而是混跡于京郊散戶之間,討過飯、挨過打、差點沒了命,后來又誤打誤撞學了身走為上計的逃命功夫,磕磕絆絆,倒也勉強闖了條活路出來。 人越是單打獨斗,就會愈發心狠。因著性格古怪孤僻,身份又見不得光,他索性在京郊深山找了片無主之地獨居,心血來潮了就去城里劫富濟貧,當然,濟的是他自己。若是時運不濟,也只好進山打些野味,一來可以果腹,二來也能換些家用。他圈的那塊地不小,里里外外隨意種了幾棵果樹,想起時就去瞧一眼,想不起也就隨它們去。似乎習慣獨身之后便一切安然,他卻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權衡之下的退路罷了。 更甚者,在遇到她之前,他從未有過‘家’這個念想。 只不過是個勉強能遮風擋雨的地方罷了,他本就不打算在上京附近久居,原本籌劃著最后賺一筆就去找份活計,混個明面身份,也好取來路引,離開這處處險情密布的京都,卻不想那天街巷里倉皇撞面,竟是給自己帶了個小拖油瓶回去。 笨的,傻的,癡兒。 倒也還算好養活。 起初瞥見那錦繡一段,原想著能以此為籌碼,發筆財,還能順路解決了遷居的問題。他自認決計算不上什么好人,連守法克己都做不到,更遑論會有勞什子負擔。撿就撿了,無非就是多雙筷子,費些糧食,若是不成,再將她趕得遠遠的,畢竟他從一開始就是這么打算的。 可她太聽話了。 她認認真真地聽他說的每一句話,哪怕十句里能聽懂一句都算難得。 她睡在柴房里,睡在屋檐下,到最后懵懵懂懂躺進了床榻上,牽著那一角他施舍的被褥,安靜縮在床尾,像個時時刻刻伴隨他的影子,又無端令人心軟,不知不覺便放任著這段插曲越嵌越深。 原本以為,只要她不離開自己,哪怕是哄著騙著也無妨,反正他早已不剩什么所謂良知。 蕭瑟秋風猝然間加重了她積累已久的弱癥,不過短短數日,從最開始的還能搭上幾句話到逐漸意識模糊,清醒的時間愈發地少。她乖得緊,更不會鬧,實在難受了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縮在他懷里,呢喃著: 冷,好冷……小九。 微薄積蓄很快被日復一日的貴重藥材耗光,光是依靠那點子進項根本無法滿足。他將目光瞄向了上京最大的一間賭坊,無奈的是,他沒有任何能作為籌碼的本錢。 去典當那個自有記憶起就隨身帶著的玉佩時,他沒有任何猶豫,好像這個撲朔迷離的身份能夠帶給他的也只是一個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的奢望。 奢望她能活下去。 長樂坊魚龍混雜,絕不是個適合她待著的地界,可他更不放心將她獨自放在家中,只好用一件狼皮斗篷將她包裹嚴實,藏在賭坊后巷一處少有人進的角落里。 再告訴她: 無論誰來,都不要出聲。 他見她最后一面,她乖巧得像個晶瑩剔透的人偶,密實的睫毛慵懶地垂著,手里捧著個冒著熱氣的暖爐,無邊無際的霜寒侵蝕了她最初的靈動,只剩下輕如羽毛般仿佛隨時會隨著月色奔往蟾宮的縹緲身影。 他捫心自問,便是最九死一生的時刻也未必有那一瞬令他心悸。 重新成為九皇子的翌日,他聽聞顧家終于尋回了丟失在外的嫡女。 試圖掙脫的力道驟然消散,他長跪于殿前,看著自己遍布傷痕的一雙手,竟是不知還能做些什么。 若是他早些將小月亮還回去……若是她不曾被自己所拖累…… 若是他們從未遇見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