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意難遏
論身份,顧璉月是新帝親封的云蒲郡主,而他不過是一介白身、為人侍從,若是主家不允,便和沒了自由身的奴仆并無兩樣。 可他已從府里主人那兒接來了督教訓蒙的任務,如此地位顛倒不可謂不大,只是璉月不懂罷了。她自小就是這么被一眾侍衛照管過來的,這番變化于她而言,區別并無多少。 自顧司翡入朝為官起,顧府便再無婢女,但闔府上下擺在明面的侍衛,藏匿深處的暗衛,皆不在少數??党鹤匀皇瞧渲匈?。有人說他是從南邊逃難來的丞相府,到后來又隨了二公子做侍從;又有人說他是山野劫匪之后,早年間下山尋個營生這才遇到了二公子,進了相府。但不論傳言如何編排,他從未出面解釋、或承認過什么。 他行事穩健、性子沉靜,不論是cao管財務或是安排往來,俱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身為顧首輔麾下最鋒利最無畏的一把利刃,卻也有止步難行的時候。 正如此刻。 小半刻前,璉月才剛領了訓教??凳绦l罰她站在小廳里思過,也正好練習今日的禮課內容——立。 不多時,負責銀錢核算的侍衛呈上來一份財報,簡略介紹盤點了近一個季度顧府的開銷支出及收入。中秋將近,到時又有一筆繁瑣的安置及賬目要開始,如今這厚厚的一冊,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 康澈取來朱筆,專心測算核對,璉月以為他分了心,無暇顧及自己這兒,于是歪歪斜斜,站累了就換一只腳撐著,如此反復??凳绦l只容了她一炷香,就毫不留情拆穿,順便又添了半個時辰的課。 璉月頓時一陣怨聲載道,氣性上來一個勁說自己不去參加宮宴了,免得阿兄天天拿她不當人。 她要撒潑,康侍衛就隨她去,該聽的聽,不該聽的也全聽了去。今日顧首輔不休沐,真正能管住她的人不在,同樣,真正能決策她何時休息的人也不在,璉月只能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今日還算幸運,午膳前顧司鎮提前出宮回府,先來見了meimei,說是要帶去鵲樓吃頓飯。他準備得齊全妥當——冪籬、面紗、喬裝用的男子常服,一并用具應有盡有,饒是康侍衛檢查幾番也挑不出錯漏來。 但他卻不允,言說首輔大人有令,除非他首肯,任何人不得讓郡主出府。 大將軍眉峰微挑,顯然為這違抗之舉很是不滿。 “……任、何、人?” 璉月覺察出他心情不佳,連語調里都不自覺地帶了幾分久征沙場的戾氣與壓迫。 “難道連陛下的命令你都要違抗么?”顧司鎮攥著璉月手腕,沉聲說道。 陛下?陛下是誰?比瑞之阿兄還厲害么?只要他發話,所有人都得聽他的么? 璉月聽得云里霧里,又往顧將軍身邊靠了靠,仿佛這樣就能聽得更清楚??上У氖?,這句話就足以一錘定音。 她居然真的出府了。 盡管也是被帶著出來的。 · 這是璉月時隔多年頭一回見到外面的繁華,收復叛地后大夏的商貿蒸蒸日上,行商的胡人從關外帶來了琳瑯滿目的新鮮事物,全都是璉月從未見識過的。 出門前給她換了身窄袖男裝常服,大夏律法規定,無官品在身的俱都只能穿粗布麻衣,但璉月是有食邑的郡主,這條法規自然不作數。顧將軍則身著麒麟繡戎服,不過比起軍中,要簡潔不少。 璉月不敢松開他的手,生怕這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把她沖散了,她仍是對那次走失心有余悸,顧司鎮也是如此。路程不過一半,他已經隱隱約約可以理解顧首輔對璉月那堪稱周全到了極致的保護,出自何種緣由。 可盡管如此,他仍是不愿將璉月長長久久地鎖在深院之中,不見繁華盛景,不識人間百態。 顧司鎮口中的‘鵲樓’是上京檔次最高的一間酒樓,實行貴賓制度,非達官貴人不接待,但據說它家掌柜的是個久居上京的胡人,具體是哪個地方的,坊間多有流言,只是都不明確。 冪籬下的視野朦朧不清,璉月緊握著的掌心和兄長的交迭,多少為她消去了些不安與忐忑。他牽著喬裝打扮的‘少年’邁向了閣樓的雅間,即將推門而入時,璉月將他的手掌向后扯了扯。 “阿兄……小月覺得、有點兒怕?!?/br> 他撩起冪籬前的薄紗,那雙澄色烏亮的眼眸一剎那對上他的。 “怕什么?” 璉月眼前的豁然開闊讓她有些不習慣,又小聲添了句:“說不上來……” 就是覺得越靠近這間屋子,心頭就越是怦怦直跳,腳步發粘,恨不得轉頭就逃。但她顯然不能這么做,子御阿兄是帶她出來玩的,她怎能掃興呢? 璉月搖搖頭,小心踏進一步,“小月已經沒事了,我們進去吧?!?/br> 顧司鎮正想再問,內間卻傳來一道聲音。 “大將軍既然來了,何不盡快落座?” 那聲線喑啞,如同毒蛇吐信時的震顫嘶澀,卻又帶著嘆不盡的引誘,直直地往璉月心竅里鉆。璉月腳步一頓,喃喃道:“怎么……” 這么耳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