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人月圓
永和五年,領兵鎮北的顧將軍班軍回夏,四十萬大軍駐扎雁門關待命,顧將軍攜虎符獨自進京,一時間京都風云又起,甚是熱鬧。 戰功赫赫的顧將軍自然是風頭無兩的炙手人物,想和他攀親帶故增進關系的大小官員不勝其數,拜帖紛沓而至,全送到了顧首輔的府上。 顧府也是奇怪,沒有掌事,沒有管家,更甚至沒有婢女,除了幾個主子之外,便是顧首輔的心腹侍衛擔任全府上下的事宜決斷,此人姓康,單名澈,據說是自小侍奉首輔大人的,忠心耿耿有目可見。 而康侍衛此刻正忙的事項,不是如蝶翅般涌進顧府的拜帖邀約,而是一個正處花季淚眼漣漣的少女。 她垂首半跪在金絲軟墊上,柔得柔,嬌得嬌,美目低垂,順眉順眼。乍一看只覺得乖覺得很,可仔細瞧去,便能發現少女眼中赤裸一片,是擋也擋不住的天真。 “小姐,可知錯了?” 康侍衛負手而立,一身勁裝勾得肩寬腿長,倜儻不群,他站得極近,靴尖幾乎觸及少女并在一塊兒的膝蓋。 少女輕輕點頭,卻攜幾分急促,怕他人誤解似的,忙不迭自剖心跡:“澈哥哥,小月知錯了……再不敢了,下次、下次就算是有天大好玩的事兒,我也不答應那方小四了!” “小姐可曾知曉,外界人心險詐,絕不是您能夠駕馭明了的?!笨凳绦l面色徹冷,一揮背在身后緊攥手心的戒尺,“若是有那心懷不軌之人,將小姐騙將了去,您叫我該如何向家主回命?” “我知道的、知道的——阿兄他不在家,小月會聽澈哥哥的話、一定會的!” 她期期艾艾,向前膝行幾寸,小心靠在他身側,從心口掏出一顆飴糖,萬般不舍地捏在手里,碰了碰康侍衛的指尖,后者垂首靜靜睨著她,似乎對她明顯到過分的討好絲毫察覺不出。 “澈哥哥,吃顆糖……”她軟著聲哀求,水色瀲滟的一雙烏瞳直勾勾盼著瞧著,“這是小月偷偷藏起來的,澈哥哥莫要告訴阿兄……他不喜歡小月總這么饞嘴?!?/br> 顧司翡對她管教甚嚴,別說一顆糖,便是早晨多睡了一刻鐘都要自行去祠堂領罰。 她怕極了。顧璉月最怕的不是戰功顯著素有威名的庶兄,也不是漠然視之放縱欺凌的康澈,而是那個清正廉潔謙躬下士的嫡兄。 顧司翡去靈州賑災已然半月有余,除卻每日一封飛鴿傳書以外,她根本沒有能夠接觸到他的機會,因此不免規矩上怠慢了些,難免存了幾分僥幸。 方家小公子不過在門房那兒給她留了三顆飴糖,她就滿心歡喜地要隨他走,若不是康侍衛外出辦事正巧遇上,難說當日留值的侍衛會不會鬼迷心竅被她哄騙了去。 小姐雖心智不全,卻不是個愚笨的。 她慣會騙人。 玄衣侍衛并沒接下顧璉月的那顆糖,他虎口收緊,銜住少女豐潤微收的下頜尖,指腹上傳來的觸感猶如牛乳瑩玉,但他卻似乎無暇顧及這些。 他冷聲開口:“十下?!?/br> 璉月一聽,犯起了嘀咕:“小月會疼的,不要打小月,好不好,澈哥哥?” 她大著膽子扣住男人的手腕,卻只能包住一多半,她牽著他往自己心口上引去,“小月這些天覺著這里不舒服?!?/br> 顧家小姐生來帶有弱癥,每至春秋二季常會咳喘不止,可這會兒正值盛夏,她說自己不舒服,十之七八是騙人的,剩的那兩三分,估計是自己騙自己去了。 康侍衛對她小兒心性的耍賴裝乖很是了解,他緊了緊袖子,抽回手,看著她因慣性往后墜了墜,上半身搖搖晃晃,仿佛蒲柳迎風。 他拍了拍被攥過的下擺,也不打算扶璉月起身,離去前只留下一句:“大將軍今日回京,估摸著今晚便會回府,且家主已經在進城的路上了,再一炷香左右……就會看到小姐你?!?/br> 屈腿跪坐在地,那滿臉的癡兒模樣。 “若是不想再領罰,屬下還是建議小姐……”先從地上起來。 · 顧司翡進屋的時候,璉月還窩在床上裝病。 額間敷了塊白帕子,邊角繡著金色月牙,一對稀疏婉約的眉眼被遮去三分,余光里看向他時,無端地多了些清明狡慧,可他清楚知曉,自家meimei早在九歲那年就心智停滯,時至今日也像個小孩兒似的,不分黑白,不明好壞。 故而,才會那么容易就被人拿著仨瓜倆棗騙了去。 他駐步榻前,宛若皎月般清俊文雅的面龐在帷幔后明暗隱約,先將手里提著的油紙包懸在半空,惹得璉月頻頻睜眼偷看。 “守門的侍衛我已經調到內院了,想來月牙兒這么喜歡跟他們來往,便成全一番,并無不可?!?/br> 璉月一聽就裝不下去了,她撐著床榻起身,嗔道:“阿兄——” 男子止住她話頭,長指抵在她眉梢,輕輕撫弄,“月牙兒不滿意么?” 她不敢說滿意,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滿意的,干脆省了這個問題。 “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出去玩兒了,我沒有干壞事,也沒有耽誤別人,方小四說城東有家…唔,異獸坊,我想去瞧瞧,所以才……” “月牙兒想出門,吩咐康澈便是,再不濟,也該由他代擬一封書信,送去靈州由我定奪,但私自出府……”顧司翡拖長些許尾音,平緩的聲調里絲絲點點沾染上了些微慍意,“若是月牙兒又像從前那般走失,這回,還想當一輩子的流民么?” 她搖搖頭,顯然對這個設想不能接受。 “乖?!鳖櫵爵漭p描淡寫地稱贊,語氣又恢復了古井無波,“自去廳房領罰罷。阿鎮不多時就會回來,這回就不和月牙兒認真計較了?!?/br> 璉月急忙點頭,生怕他反悔了又要罰些別的,前兩日的《孝經》她才謄抄了不到三分一,若是再加罰,怕是這雙手都保不住。 或許真如康侍衛所言,她是個每天都會犯錯的笨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