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任監國 克臧遇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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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一六七九年(明永歷三十三年) 鄭經西渡已經歷時五年。這段期間,抗清聯軍之間的內斗絲毫沒有減緩的趨勢,鄭經一方面向清軍用兵,另一方面還要防范三藩爭搶地盤。起初鄭經與耿精忠的交惡,在吳三桂的調解之下,雙方約定以楓亭為界,倒也相安無事一段時日。但是不到五個月,平南王尚可喜竟率十馀萬精銳來攻鄭經。所幸劉國軒僅以數千疲卒,痛擊尚可喜的軍隊于鱟母山下,劉國軒領軍追敵四十馀里,斬首二萬有馀。此戰,劉國軒威震南粵。 永歷三十年,耿精忠的汀州守將劉應麟投降鄭經,劉應麟的背叛使得三藩與鄭經之間的恐怖平衡起了微妙變化,但這些微的失衡竟對戰局產生巨大的影響。三個多月后,頓失犄角的耿精忠被攻入福建的清軍所擒,耿精忠的軍隊瓦解、而失去了耿精忠軍隊的緩衝,鄭經軍隊被迫直接面對清軍。就在耿精忠被擒之后的一個月,鄭經的軍隊在烏龍江敗給了清軍。 永歷三十一年,鄭經的軍隊節節退敗,清軍攻入興化,漳州、泉州俱失,鄭經被迫退歸思明。稍后,劉國軒亦放棄惠州,退守思明。 一時之間,十府俱失,鄭經不知所措。 「先王在世之時,僅有金、廈兩島,尚欲大舉征伐,以復中原。何況今日郡王又擁有臺灣,進可戰、退可守,cao之在我。豈能因為一敗就失意喪志?」馮錫范說。 馮錫范的這一番話,倒是讓鄭經重新振作,再度整師進軍。 永歷三十二年,劉國軒領軍征伐漳州。劉國軒兵僅數千,卻左馳右突、數戰皆捷,令清軍不敢攖其鋒,于是鄭經部隊的軍威復振。劉國軒更乘勢兵圍泉州,但是失去三藩的牽制,滿清援軍開始大舉集結,猛擊鄭軍,劉國軒只好回防漳州。滿清大軍于是直逼漳北,與鄭軍決戰于龍虎山。 當時清軍由姚啟圣以及降清的耿精忠領軍,雖然劉國軒贏了前兩陣,但就在耿精忠親自督戰之后,鄭軍逐漸敗退,劉國軒只好收拾殘兵、退保海澄。 永歷三十三年,清軍與鄭軍的戰事陷入膠著,為了突破僵局,姚啟圣想出了一道計謀。滿清朝廷聽從姚啟圣的提議,在漳州興建了一個專司統戰的「修來館」,以官位、錢財利誘鄭軍將士來降。在三百五十年后的現在,這樣的統戰技倆對部份臺灣人民仍舊管用,但當時誘降的背后還存在一個戰略目的│姚啟圣的一道「反間計」。 鄭經西渡初期戰事之所以順利,正是因為情報工作的落實,這得歸功于天地會在中國各地所密佈的情報網絡。修來館設置之后,這張情報網理所當然得收攏這股不斷擴張的叛逃潮,于是來到修來館的鄭軍將士之中,不乏假意投降以探聽情報的天地會幫眾,姚啟圣刻意向這些人透露暗中與清廷接觸的鄭軍名單,不管這份名單的真假如何,都已在鄭經軍隊內部造成嚴重的信任危機,許多列名這份名單的鄭軍將士根本百口莫辯,被迫真的走上反叛一途。 將士叛逃的事態因此逐漸失控,更諷刺的是,這窘境還是拜天地會那張嚴密的情報網所賜,這使得鄭經不得不思考「撤軍」這個選項。 ※ 至于在臺灣方面,在陳永華為政寬仁而法嚴約束之下,不但百姓樂業、人民悅服,而且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鄭經西渡的這五、六年期間,臺灣更是民戶殷富、軍無缺乏。 只是今年陸續發生了鄭經的幾位弟弟仗勢搶奪民田的事件,讓陳永華感到有些困擾。雖然陳永華屢屢加以遏止,但是礙于身份,實在難以執法。于是陳永華想到了世子鄭克臧。 鄭經西渡前,雖然名義上立鄭克臧為監國,但由于當時鄭克臧年僅十二歲,鄭經還是將大小政務都委交總制使陳永華,鄭克臧并未實際執行過監國的職務。 今年鄭克臧已經十七歲了,雖然臉龐未脫稚氣,但心性卻擁有這個年紀難得的沉穩。陳永華心想,世子應該有能力親自監國了,于是向正在漳州用兵的鄭經發了封書函,奏請諭立鄭克臧為監國。 鄭克臧的性格剛正不阿、處事明毅果斷,頗有祖父鄭成功的遺風。果然,鄭克臧被正式任命為監國之后,允公辦理鄭經諸弟強佔民田之事,處罰、糾正了幾位叔叔。這幾位叔叔雖然心中極度不滿,卻也不敢再恣意妄為。 鄭克臧雖然親自監國了,但對于陳永華仍然視之如師、待之如父,政事無分大小,悉數請益、聽從陳永華的指導與教誨。這天,鄭克臧又再次來到陳永華宅邸請教政務,兩人暢談了一整個下午,等到鄭克臧正準備告辭時,已是時近黃昏,陳永華于是留下鄭克臧用膳。 鄭克臧許久沒有如此放松了,自從受命監國以來,鄭克臧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的,不敢有絲毫松懈。今日在陳永華家晚膳,鄭克臧得以暫時拋開身為世子、又是監國所必須遵循的禮儀與規矩。 其實鄭克臧并不是在被立為監國后才不得放松的,而是自懂事以來就過得戰戰兢兢。鄭克臧的父親與母親之間并非明媒正娶,母親還因為是叔叔乳母的身份,而被祖父下令處死??v使父親對自己疼愛有加,但這樣的出身不但令鄭克臧感到自卑,更是飽受欺凌、排擠。 這一遭遇倒和祖父鄭成功有幾分相似。 鄭成功的母親田川氏是日本人,鄭成功在七歲以前都隨著母親居住在日本,七歲那年,父親鄭芝龍決定將鄭成功帶在身邊,但是鄭芝龍的其他妻妾可不像鄭芝龍這般歡迎這個孩子,這使得鄭成功的童年也是飽受排擠,過得并不快樂?;蛟S正因為祖孫之間相似的成長背景,使得鄭克臧也培養出與祖父鄭成功一般剛正果決的性格。 用餐時,陳永華令他的兩位公子作陪,陳夢瑋、陳夢球兩兄弟只年長鄭克臧幾歲,所以三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陳夢瑋與陳夢球不停地向鄭克臧進酒,難得放縱的鄭克臧自然多飲了幾杯。 晚膳之后,早已不勝酒力的鄭克臧,醉倒在杯斛交錯之間。陳永華于是命二子扶鄭克臧入內室休息,并遣回郡王府的隨從,讓鄭克臧在陳永華家留宿一晚。 不知睡了多久,還微醺的鄭克臧被一陣清脆悅耳的琴聲給喚醒,那琴聲的節奏輕快靈動,就像是蝴蝶翩舞于花叢,煞是好聽。 原本鄭克臧只是靜靜地豎耳聆聽,似是有人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彈奏著琵琶。聽著聽著,鄭克臧突然萌生一股衝動,很想與那彈琴的人見上一面,于是那管得腳步還有些踉蹌,鄭克臧走出了客房、來到了庭院,循聲而去。 夜色幽暗,一彎弦月像是為天空掛上了笑臉,急忙而出的鄭克臧忘了提燭,只能憑靠著那點微弱光線,朝琴聲的出處,往內庭里走去。庭園里的樹木、奇石,在暗夜中只見模糊不清黑色輪廓,腳底下更是一片虛無,只能依靠著小心踩踏識別前路。所幸鄭克臧穿越一個分隔內、外庭的拱門之后,一座石燈稍稍點亮了周遭的空間。石燈后方有一個更亮的光源,出自于一間還搖曳著燭光的房間。燭光從房間敞開的窗中透出,琴聲也隨著從此處流洩而出。 鄭克臧定住了腳步,悄然無聲地看著這一燭、一琴、一人。正在彈琴的是一位秀麗脫俗、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少女,約莫十七、八歲。人前數絲琴弦錚錚;案上一縷檀煙裊裊。 鄭克臧忍不住再向前走了幾步,想看清楚彈琴之人,但仍小心讓自己隱身在黑暗之中,不曝露在燭光之下。 但見眼前少女一頭烏亮的長發盤成云髻,插著一支青玉簪子。猶如一彎弦月的細細柳眉底下,是一雙有著琥珀光澤的靈動鳳眼,明眸之中的漆黑眼珠似是飽含了水份,在燭光的映照之下,渾如夜空中閃爍著點點繁星。粉瑩的臉面,雪肌有如白玉。紅腮彷若初春桃花,朱唇恰似當熟櫻桃。素雅白凈的羅衫湘裙底下,看得出來纖腰嬝娜。翠袖之中伸露出來的纖纖玉指,指尖套著銀甲,正以蜻蜓點水般的柔和與輕盈,觸撥著琴弦。 鄭克臧看得出神,胸口心動怦然。而那細微的鼓動似乎透過空氣干擾了弦振,彈琴的少女察覺到了鄭克臧的存在。 「誰?誰在那里?」 少女撫弦的雙手停止了動作,拿起案上燭臺,起身湊近到窗邊。燭火的光源靠近,鄭克臧的身影被迫顯露在明滅跳動的光線底下。少女嚇了一跳,手上燭臺差點墜落。 隨著少女的靠近,空氣中飄來了一股淡雅素凈的幽香,這香氣不單只是衝擊著嗅覺,鄭克臧更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好像心臟里真有一種構造叫做「心弦」,正被眼前這位少女給扯緊、然后撥動。要不然,此刻在鄭克臧心臟深處震顫著的,會是什么? 「姑娘不要害怕!在下是延平郡王之子,監國鄭克臧,因酒醉借住參軍家一宿,適才被姑娘彈琴的樂音吸引,循聲一探究竟,不料竟讓姑娘因此受到驚嚇??岁吧罡斜??!?/br> 鄭克臧站到石燈旁,慌忙解釋著自己的唐突。 那少女一聽來人是監國,竟然好奇地忘情打量起眼前這名少年,只見那少年面如冠玉,長得眉清目秀,一副白凈書生的模樣,但一對濃黑的劍眉,卻將那似有心事的憂鬱雙眼襯托得炯炯有神,讓少女留下深刻的印象。過了許久,少女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趕緊將燭臺擱在窗臺之上,行禮問候: 「夢蝶見過監國!」 少女軟語呢喃,說話的聲音細柔、清脆有如銀鈴,不輸她所彈奏的琴音。 「你說你的芳名是夢蝶?敢問夢蝶姑娘與參軍是何關係?」鄭克臧問。 雖然鄭克臧早就聽聞陳永華除了兩位公子之外,還有一位千金,如今已是芳容出眾、玉質娉婷,只是自己還沒機會能和她見上一面。眼前少女的身份已不言可喻,但鄭克臧還是小心翼翼地求證少女與陳永華的關係。 「參軍正是家父。適才夢蝶彈琴打擾監國休息了,真是對不住?!?/br> 陳夢蝶說著低垂下頭,怯生生地道了歉,倒讓鄭克臧一時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沒關係,我早就醒來了。夢蝶姑娘剛才彈奏的曲子很好聽,我都聽得出神了。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鄭克臧問。 「這首曲子叫『莊周夢蝶』。家父有位友人,李茂春伯伯,夢蝶出生那年,李伯伯在永康里筑了一座草廬,請家父為草廬命名。家父就以莊周夢蝶這個典故,為草廬命名為『夢蝶園』,并寫了篇『夢蝶園記』送給李伯伯,還把自己剛出生的小女兒取名為夢蝶。監國喜歡這首曲子嗎?」 陳夢蝶說完,露出了一抹足以醉人的淺笑。 「喜歡,這首曲子好聽極了,是首能讓聽者心情愉悅的曲子。而且曲如其名,輕快地猶如彩蝶舞動花間。夢蝶,真是好名字?!灌嵖岁罢f。 陳夢蝶不確定鄭克臧所指的,到底是曲名好還是人名好,一時間也不曉得該回應些什么,只好與鄭克臧兩人相視而笑,就這樣尷尬對望著。良久,陳夢蝶才率先開口打破沉默: 「我常聽家父談起監國,他說監國年紀輕輕,處事卻是剛正果斷,這方面很像國姓爺。監國的責任想必很沉重吧!你這么年輕,肩頭就得承受那么重的擔子,一定很辛苦?!?/br> 鄭克臧從沒見過祖父鄭成功,倒是從父親鄭經以及參軍陳永華那里聽過不少有關于祖父的為人以及事蹟,得知這位自己無緣見面的祖父是何等的雄才偉略。每聽聞一次,祖父鄭成功在鄭克臧心目中的形象就愈加鮮明一分、輪廓就愈加清晰一寸。 如今鄭克臧聽到有人拿祖父來評論自己,心里感到無比光榮。但再聽聞陳夢蝶提及自己肩頭上的重擔,鄭克臧卻又心頭一酸,有一種「總算有人能了解自己」的欣慰感。 鄭克臧于是坐上了窗臺,開始一股腦兒地向陳夢蝶傾訴自己多年以來心里壓抑的苦楚以及對母親的無盡思念,直到東方天空露出了曙光。 鄭克臧向陳永華父子告辭時,忍不住偷偷向陳夢瑋與陳夢球兄弟打探起了陳夢蝶。 「你昨夜和小妹見過面啦!可別看她嬌弱柔順的樣子,性情可是相當剛烈、倔強,一旦她決定的事情,就連父親也都改變不了?!龟悏衄|說。 (再剛烈,也剛烈不過我祖父吧!)鄭克臧心想。 ※ 接下來幾天,鄭克臧不時在夜深人靜之際,想起了那晚相遇的種種。那首動人的曲子,那雙迷人的雙眸,以及那抹醉人的微笑。 這一夜沁涼如水,鄭克臧再度一夜無眠。 夜里驟雨打在窗外竹葉上的聲音,惹得鄭克臧的心緒煩躁至極;記憶的湖面上,陳夢蝶那清晰的臉龐也被雨珠滴成的漣漪攪弄得模糊不清。鄭克臧只好起身,批上外衣、走到了窗邊,將窗子往外推開。 雨已經轉小了,只剩下稀落的水珠輕彈著朱紅色的窗框,那叮叮咚咚的聲音,又讓克臧想起了那首「莊周夢蝶」的旋律。窗外的七弦竹,在微風細雨中輕擺著,更讓鄭克臧憶起陳夢蝶風姿綽約的身影。 深夜里的一陣料峭寒風輕拂過修竹,竹葉搖曳磨擦,發出了沙沙聲響。但聽在鄭克臧耳中,卻似乎有雙隱形的纖纖玉手,撫撥著竹上七弦,彈奏出那首令鄭克臧魂牽夢縈的音律。 今夜的月亮比起兩人相見那晚更加圓滿,灑落的月光彷彿像在地上洩了一地水銀。皓月在鄭克臧眼里幻化作陳夢蝶那如玉無瑕的臉龐,蔽月的輕云也像極了半掩額頭的瀏海。 鄭克臧的心弦彷彿再被陳夢蝶所撥動,又微微地震顫著。這種特別的感覺,一直持續到皎潔的明月在淡藍天空中成了隱約的一抹殘影。 至于陳夢蝶呢? 同一天夜里,陳夢蝶步履輕盈地踩著庭園地上的青石板,來到了那晚鄭克臧所站立的石燈旁,望著同一輪明月。突然一陣清風迎面吹彿,陳夢蝶見那黑暗之中花影微動,心里忽然蕩漾起一股莫名的情愫。 三百年后,臺灣出現一首描述少女如詩情懷的臺語歌謠,或許最能貼切詮釋陳夢蝶當時的心境吧! 那首歌謠是這樣唱的: 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見到少年家。果然標緻面rou白,誰家人子弟;想欲問他驚歹勢,心內彈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