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小時候有印象開始，家里的氣氛總是冷冰冰的，像是蒙著一層霜，不管在哪里，感覺都是涼冷涼冷的。

    七歲的邱卓璃，有一個眼睛像壞掉的水龍頭不停滴水、總是在哭泣的mama，還有一個嘴巴像是被縫了拉鍊打不開、總是保持沉默的爸爸。

    她的爸媽從小小的生活習慣、烹調飲食方式、上下班時間……到大一點的買車買房、搬家與否、繳貸款、繳學費……好多好多的事情，不管什么都能吵。

    或者更準確來說，夫妻倆因為彼此觀念不合，多年溝通無果，在邱卓璃懂事的時候，已經大多時間都是選擇冷戰。

    早就放棄爭吵，更放棄溝通了。

    「爸爸，幫我簽名?！?/br>
    把聯絡簿遞給爸爸，他隨手簽名，還給她。

    「mama，要記得吃飯?！?/br>
    她把便當放在主臥門口，但mama背著她沒有反應。

    「爸爸，我要明天的早餐錢?！?/br>
    爸爸不耐煩的掏了掏口袋，拿五十塊。

    邱卓璃接過，輕聲說了謝謝。

    「mama，我去睡覺了?！?/br>
    地板上的便當沒有吃，mama躺在床上，沒有反應。

    今晚為了要不要讓邱卓璃去安親班而吵過架的父母，爸爸站在陽臺上狠狠的吞云吐霧，mama在主臥室里低聲以淚洗面。

    沒有人問她的意愿，但只是被當成談論的話題就讓小卓璃心臟怦怦直跳……不知道爸媽有多久沒有好好的看看她了。

    可是家里沉重的氣氛，讓她想要笑也笑不出來。受到父母影響，邱卓璃在家里也不愛說話。

    那雙貓兒似的大眼眸，只能純凈而擔憂的看著爸爸，而后又看向mama，卻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

    「mama，我今天考試一百分喔?！?/br>
    「爸爸，我運動會八百公尺第一名?！?/br>
    「mama，我數學比賽拿到冠軍耶?！?/br>
    「爸爸，我段考第二名喔?！?/br>
    她發現了一個，可以讓家里有一點生氣的方法。

    這些時候，偶爾父母會給她一個淺淺的微笑，邱卓璃感覺胸口有微暖的溫度。

    只要她再努力一點，是不是能改變什么呢？但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大多數時間，家里還是安安靜靜、冷冷冰冰的。

    和她為伍、陪伴她長大的，大多是從圖書館里借來的小說、漫畫、百科書，或是電視上的卡通節目、兒少節目、戲劇電影……她看很多很多書，看很多很多電視，但就是沒有機會和爸媽好好說上幾句話。

    興許是吸收了很多不合年紀的資訊，邱卓璃懂事得很早，也發現自己的爸媽，似乎并不符合社會期待、大眾的想像。

    同樣的，她沉默、內斂、寡言，總是沒什么表情、超齡成熟的她，并不受到學校同學們的喜愛，甚至更惡劣頑皮一些的孩子，會對她惡言相向。

    「mama，我是沒有人愛的丑八怪嗎？」

    mama眼下有著疲憊的黑眼圈，在黑暗的房間里，僅以一盞微弱的檯燈光，凝視著相簿里幸福的婚紗照──那時候的他們，已經抱著滿周歲的邱卓璃。

    「你可以先去旁邊自己玩嗎？」mama沉痛的閉上雙眼，聲線顫抖。

    「爸爸，我在學校都沒有人要跟我一組，分組作業做不出來?！?/br>
    爸爸看著電視，只肯淡漠的賞她一瞥，「同學不喜歡你，是你有做什么讓他們不喜歡的事情吧？」

    身為父母的他們，什么都沒有做。沒有作為也算是一種作為吧？年幼的邱卓璃，感覺四肢很冰冷，感覺自己溺水似的忘記怎么呼吸，眼眶卻乾澀得像沙漠，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才九歲的邱卓璃，意識到了對年幼的她過于沉重的事實──這個家，沒有人有心力在乎她的感受。

    于是她更加的寡言，本來偶爾還有一點歡意或流淚的表情，也都逐漸沒了蹤影。

    邱卓璃輕手輕腳的關上自己的心門，即使爸媽根本就不會在乎她的舉動……邱卓璃抱著最后一點會被發覺的期待，小心翼翼。

    但她的心房終究是封閉起來，并且無人叩問。

    「mama，我的作業簿被同學踩臟了，這樣還可以用嗎？老師會不會罵我？」

    「邱卓璃，我真的很忙，你有問題去找你爸，可以嗎？」

    「爸爸，我的成績單被同學撕碎了，沒辦法給你簽名，我該怎么辦？」

    「你怎么又被欺負了？你到底有沒有在好好的檢討自己？」

    ……倘若爸媽沒有生給她一張漂亮的臉，她也總是乖乖的、成績優異、從不犯錯，讓她能夠特別受到老師的喜愛，她大概度不過這些對孩子來說，過于殘酷的難關。

    可是她不喜歡老師們憐憫的眼神、極為同情的寬容，也不喜歡老師公開宣導或懲罰的教育方式，那只會讓她遭受更多同儕之間排擠和欺侮。

    為了不要再受傷，她選擇不再相信長輩，更不相信同輩，只是將自己的心，一層一層封上冰霜，以最脆弱也最堅固的寒冰，來保護、冷卻自己滴著鮮血的心。

    但人生的苦難并不是不去看，就會結束的。

    十歲的邱卓璃，面臨的是爸媽終于要放過彼此，選擇協議離婚。

    放過彼此？邱卓璃很快發現她太天真了。協議離婚，不過讓她看到爸媽更丑陋的一面。

    為了財產分配，兩個冷漠的人火熱的吵了起來，原來兩人相敬如冰不過都是面具。為了自身的利益，沉默的爸爸大聲嚷嚷，軟弱的mama尖叫怒吼。

    但他們吵了一切，吵了房子車子贍養費分配，卻從來沒有吵到底邱卓璃要歸誰。

    爸爸惡狠狠的抽了一口煙，「邱卓璃，你比較想跟著mama吧？」

    mama蹲下身，用粗魯的力道抓住她的雙肩，「卓璃，你聽mama說，跟著爸爸才不會挨餓，mama沒有辦法養你?！?/br>
    「你把女兒丟給我，我哪來的時間照顧？你帶回去養！」

    「你要我養她？我的薪水這么少怎么養？要養也可以啊，提高贍養費，不然免談！」

    她是什么？沒有人愛的累贅嗎？爸媽談論她的語氣，總是嫌惡與推託……更讓她覺得她不是人，只是一件丟不掉、不想帶走，徒增麻煩的大型擺設。

    無家可歸的恐懼、爸媽堪比惡鬼的丑陋表情，深深的刻在邱卓璃的眼里、心里。即使過了很久很久，也還是無法輕言忘記。

    原來這就是「幸福美滿」婚姻嗎？那她這輩子都不要結婚了。

    或許爸媽離婚的原因比邱卓璃想得更復雜，但年幼的她不知道，長大后的她更沒有機會去問明白……她也不想要去明白。她從來沒有明白過大人之間彎彎繞繞又極為彆扭的想法。

    為什么爸媽不要她？為什么爸媽不愛她？

    被壓在心底的一千萬個為什么，終于沉重得把小小的、堅強的邱卓璃給徹底壓垮了。

    她再也沒辦法喜歡爸爸mama。

    冰雪聰明的邱卓璃，同時也是耿直單純的邱卓璃。討人厭的一切只想讓她捂上耳朵、閉上雙眼，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面對。

    最后的最后，爸媽終于分配好財產，邱卓璃則被送回爸爸的老家、奶奶的居所──新竹。

    起初，mama偶爾一兩個月來看她一次，向她道歉、懺悔、解釋，從沒見過如此溫言又慈愛的mama……只是mama的眼淚還是很多，多得讓邱卓璃揚不起嘴角，歡欣迎接mama的到來。

    看著mama的眼淚，她覺得不管在以前臺北的家，還是在現在新竹這個家……都讓她好累好累。

    幸好，mama漸漸的也不來了。失去mama這件事情，竟然如此的輕描淡寫，只是偶爾會有種不真實的恐慌感，但輕輕地、小心翼翼的抱住自己，就沒事了。

    十一歲的邱卓璃，覺得自己真是個不正常的小孩。

    她不知道mama怎么了，奶奶向來不愛講mama的事情……同時也不愛講爸爸的事情。

    爸爸回來的次數更少，大概逢年過節會回來看看奶奶，但眼里沒有她。

    至于后來還有個年輕美麗的阿姨，抱著一個可愛的小嬰兒進家門，那是十二歲的邱卓璃要面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