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
夜風席席吹過,商苗被冷得一陣哆嗦,捂了捂溫暖的圍巾打斷他的茶言茶語,叫他走快點趕緊回家。 車內暖器充足,商苗舒適地松了圍巾,望著外面的萬家燈火發呆,不自覺又開始想怎么開口跟林晏說要談一談的事情,卻沒想到機會很快就會自己送上門來。 這天商苗剛跟前桌講完昨天老師的地理題,沉翊就拜托她去年級辦公室幫自己領一下數學試卷,他現在正忙于給同桌講題抽不開身,商苗應聲說好,合上筆蓋就往外走。 “欸,商苗?”到年級辦公室的時候主任正在悠哉游哉的喝茶,見她來還有點意外。 “老師好,我來數數學卷子?!鄙堂缫幰幘鼐氐貑柫寺暫镁烷_始在一地試卷里尋找他們班的卷子。 “別找了,在最角落呢,對對,就你腳邊那個就是?!敝魅温犓莵碚揖碜拥?,很熱心地跟她指了位置,津津有味地看當初這個自己教過的得意門生數卷子。 好半響一拍腦門,想起來當時林晏轉來的時候不是商苗和他一起來學校的嗎,剛好自己這里有份國家集訓隊的申請書要給林晏,讓她幫忙帶上去得了,還不用自己再跑一趟。 “商苗啊,你跟林晏是不是關系還可以???” “還……可以吧?”不清楚主任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商苗有些遲疑地回答他,怎么忽然問起來她和林晏的關系了啊。 一聽她說還可以主任樂呵呵地立馬從柜子里掏出申請書,一張臉笑得全是褶子,“那你幫我把這個拿給他吧,我之前勸過他一次讓他去國家集訓隊直接保送S大,他拒絕了,你幫我再問問他真的不要再考慮一下嗎,那保送可比高考跟千軍萬馬爭好得多?!?/br> 手上數卷子的動作因為主任的話頓住,看向桌面的申請書,她怎么沒有聽他提起過這件事啊,有保送資格還拒絕了?商苗不懂林晏的腦回路。 “好,我幫您拿上去給他?!眲偤脭低昃碜?,商苗點點頭接過申請書離開了年級辦公室。 回到教室把卷子拿給沉翊,她這才拿著申請書往林晏的教室走,走廊里靜悄悄的,完全看不到同學打鬧的身影,分明是下課時間卻安靜得與上課無異。 從林晏他們班后門望進去,林晏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前座的女生轉過頭似乎是在請教什么問題,室外的光穿過玻璃窗毫不吝嗇地將他籠罩,從她的視角看過去,他的發絲和睫毛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挺翹的鼻梁在陰影下更顯明顯,他一只手轉著筆,一只手頤著下巴看起來有些敷衍,但也沒有打斷前桌的話。 像是有心靈感應一樣,商苗正猶豫要不要敲門讓同學幫忙叫一下,那個看起來懶散敷衍的少年忽然轉過頭來望向他,琥珀色的眸子穿過兩人中間的層層間隔就這么直直地落在她眼底。眼底的漠然褪去了,他望向她時滿眼都是歡喜,少年的偏愛一點不加掩飾就這樣從眼睛里流出來。 “jiejie,你終于舍得來看看我了?”林晏朝她走來,看她的時候渾身上下都寫滿了高興。 商苗不接她的話頭,把申請書遞給他,“主任讓我來的,他讓我問你國家集訓隊你真的不去嗎?” “不去?!?/br> 是肯定的語氣。 林晏背倚著墻,雙手插在兜里,那雙平時看誰都無比真摯的淺色瞳孔此刻正盯著她,卻沒有伸手接她遞出的申請書。 商苗輕嘆一口氣,她就知道是這樣,林晏做好決定的事情從來都是誰也勸不了。 雖然與她無關,但說不清是好奇多一點還是心底一些私心作祟,她開口問,為什么。 “因為主任想讓我保送S大,但我想走N大?!彼浅鲆豢诎讱?,化在空氣里,“而且,國家集訓隊要封閉集訓然后去參加競賽?!?/br> 林晏深深地凝望著面前明眉皓齒的少女,她清泠泠的眼睛是那么專注地盯著他,他實在是不想要再次從她的視線里消失了。 “我不想再離開你了?!?/br> 出人意料的答案,商苗愣在原地,N大是她的夢想院校,雖然和S大是同層次的高校但知名度遠比不上S大,還有他說不想再離開自己什么的……兩年不都一聲不吭地走了嗎?區區幾個月算得了什么啊。為什么要因為她做決定啊,而且又是這樣什么都不跟她講,與她有關又從不在事前跟她商量,生氣、困惑、不理解涌上商苗心頭,她有些生氣地把申請書扔他懷里,拉著他往盡頭的欄桿處走。 衣角被她拉住,林晏順從地跟著她走,心里罕見地感到慌亂,他之前就直覺他與商苗之間有一道巨大的屏障,也意識到這道屏障終有一天會將他們隔開,可他卻無論如何也摸不到這層屏障的弱點,自然也束手無措。但此刻商苗的背影是那么堅決,好像只要一開口,這道屏障就會自行碎掉。 他沒有落聲,臉上標志性的笑容早就收起,默然地望著她等她開口。 “林晏,你喜歡我嗎?” 商苗緩了一下呼吸,抬眸和他對視,語氣平淡卻似平地驚雷。 林晏喉頭滾了滾,眉骨輕壓,他回答她,嗯。 “那你就不要打著為我的旗號自我感動了?!?/br> 她一字一句開口,聲音帶著顫抖,在人間十幾年來她從沒對誰說過重話,今天這是第一次。 捋了捋情緒,她咬緊牙關命令自己開口。 “你說喜歡我想要一直陪在我身邊,那你去澳大利亞參與心臟移植問過我意見嗎?你說你想上南大,不想再離開我,那你拒絕保送申請又問過我意見嗎?你所做的樁樁件件與我有關的,你問過我意見嗎?你不問我需不需要,是否真的想要你這么做,自己一個人悶哼不吭做完又來跟我說你為我做了什么,是想讓我愧疚嗎?讓我不得不承受你的好嗎?” 說到最后,商苗眼睛已經暈起霧水,濕漉漉地盯著他。 林晏聽見她質問自己,也聽見她話里的戰栗,他直覺有什么在碎掉,她站在與他相隔深淵的另一個懸崖邊,而此刻,這個懸崖即將斷裂。 分明心臟早已是健康的,他卻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了胸腔內傳來的絞痛,這痛覺無比清晰地崩壞著他,比以前每一次都要劇烈。 他感到商苗身上爆發的憤怒與悲傷是那么磅礴,以至于他一開口就要嗆死在里面。 “我不喜歡,”商苗望向他和他四目相對,眼里滿是認真,身體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戰栗,“我不喜歡你不問我關于心臟移植的意見一言不發地消失?!?/br>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你不問我是否能接受你身體的不健康而鋌而走險?!?/br>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你不問我是否能接受你幾個月的封閉集訓就拒絕保送?!?/br>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你不問我是否能忍受兩年或者兩個月的分別而一言不發的做完所有?!?/br> 淚水終于忍不住從眼眶中落下,白凈的臉上淚痕像斷線的珍珠順著輪廓滾落,即使哽咽,忍不住淚水,她也要說,今天就全部坦白吧,把一切都做個了斷。 林晏的臉一瞬間血色褪盡格外蒼白,這場屬于他的行刑終于還是降臨了,他的懸崖就要碎裂,他即將跌落無盡深淵,而這一切都起源于他錯誤的愛意。 他從一開始就做錯了,還錯得離譜。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你從不問我而所作的一切自以為為我好的付出!如果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那我們不應該相互溝通嗎?” 說到最后商苗淚水再也無法控制,平日里清澈的溪流變得奔涌,情緒的閘門一旦拉開就再也收不住。 林晏本來已經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冷不丁聽見她那句“我也喜歡你”。瞳孔在一瞬間猛然睜大,他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哭泣的少女。 原來崖底并不是尖銳利刺,而是通向她的蜿蜒小道,而此刻,這條路終于為他打開,準許他的踏入。 因為緊張而青筋鼓起的手附上少女的臉頰,他極盡溫柔地替她擦去淚珠,一顆心簡直要軟化成一灘春水。 心底傳來,鮮花破土而出,綻放的聲音。 他在心底暗自種了一束紫丁香,以他的心為土壤,她的愛意為養料,如今這束花終于等來了它的陽光。 他不告訴商苗自己心臟移植的事情是害怕失敗后她一個人承擔此后漫長光陰的孤寂與自責;他不愿去集訓也是出于私心不想再離開她身邊。這些又何必跟她講呢?他實實在在的將這些好化作了刺向她的利刃。 他的寶貝,在他不辭而別的這兩年該有多難過啊。 他自以為的好竟然才是傷害她的最大殺器。 所以以后他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 在大課間隨時會有人路過的走廊盡頭,少年眉眼溫柔地彎下腰吻上少女的眼睛,像是親吻皇冠上的珍珠。 “對不起?!?/br> 他嗓音低啞,緩緩將人攏在懷里,那是一個輕柔得如同捧住一朵云的擁抱,卻勝過無數的言語,此刻所有解釋都變得蒼白,唯有他的懷抱真實可及。 商苗嗅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紅茶味道,她輕輕掙扎了兩下終于放棄。 她心甘情愿墜入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