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

    煩躁就像白日的長度一樣與日俱增，身上的衣服越來越少，抱怨卻越來越多。趕在第一個高溫預警之前到來的，是小姨夫委婉的解釋，大抵就是研究所認為椎蒂也到了應該“維修”的時間，希望能把他從我身邊要回去一個暑假——畢竟他在我身邊呆了一年多，這意味著他真的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做過系統的檢查了。

    六月底已是極限。椎蒂私底下和我說對檢查十分不情愿，“又不是你給我做檢查”，但“不查的話又會擔心磨損度”，因而只能拖到不能再拖的時候前去?！熬拖癫幌氪蜥樀男『⒆右粯幽?，”我揉揉他的頭發：“仿生人也會有潔癖嗎？”

    椎蒂撇撇嘴，不太高興的樣子，聽到我的話故意翻了個身，就留個后腦勺給我摸。

    不過這一后腦勺的頭發還真是柔軟；帶他去理發店，托尼老師都要夸上好幾句，我卻擔心被看出來什么，反而顯得有些不太自然。

    現在就不太自然。我放下手，側身躺在椎蒂身邊。電影里進入賢者時間的男人總是把兩只手放到自己的后腦勺，像在枕頭上長了雙雞翅膀似的。我一邊做出同樣的動作，一邊又覺得這翅膀好像真的能帶我的思緒飛遠。不過，椎蒂可不是會因為多巴胺而陷入昏睡的人類床伴，他很快蹭了過來：“jiejie?！?/br>
    “怎么了？”我問，思緒依然在天花板翱翔。

    “屈辰冽說他的簽證下來了?！弊档俚氖直蹟堖^我，腦袋湊近胸口，“可能月底就會走，jiejie要不要去送送他？”

    “走？他去哪？”我終于還是放棄翅膀，盤旋而下，“你到底瞞著我什么？”

    “他讓我保密的?！弊档贁偭藬偸?，“屈辰冽打算出國留學。據說這個建議還是你給他提的。為了逆襲，他說他要閉關，等他閉關好了再來見你?！?/br>
    我突然失語了，就這么沉默地低頭看著椎蒂。直到他摟住我的胳膊，把我往下拉，我才稍微找到一點思路：“他還沒畢業呢，就打算出去留學嗎？”

    “想cao作有的是空間，你不用管他怎么樣啦，反正他們家有錢?！弊档僬f，在我臉頰兩側親了親，“下星期我們去機場送他吧……”

    一年前，椎蒂毫無預警地帶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一年后，又始料未及地告訴我他要走。

    機場修得很敞亮，除了穹頂全是透明的大落地窗，將外面的天氣反饋得一清二楚。椎蒂拿著手機和屈辰冽發消息，示意我們已經到了出發層，就在行李托運的位置等他。他兩手在屏幕上打字的動作越來越靈活，此刻快得我都看不清楚：“你和他說什么了？”

    “告訴他你給他帶了禮物?！?/br>
    “你——”

    “我和jiejie一起準備的嘛，有什么問題?！弊档偬鸶觳才雠鑫业母觳仓?，“人來了?！?/br>
    “來了？”在哪里？

    “就那個，”椎蒂遙遙一指，另一只手做喇叭狀，“屈！辰！冽！這邊！”

    沒看到啊。格子衫的中年男人肯定不是，那個背包的青年看起來也太滄桑，那個戴棒球帽的又太小……涌進門的人們在廣告牌前各自分開，一個拉著黑色行李箱的年輕人突然朝我們看過來，眼前一亮：“椎蒂！……一可jiejie！”明顯還在變聲期，臉都紅了。

    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衛衣，藏青色的耳機掛在脖子上，一雙眼睛更是銀河一般明亮。離得近了，我才發現他已經比我還要高一個頭，我不得不抬頭看向他：“……屈辰冽？”

    屈辰冽舉起手，在我的頭頂比劃了一下：“jiejie，到我這?！?/br>
    我反手去拍他的手：“長高了，能耐了，失聯半年了？”

    “一可jiejie又沒結婚，說話怎么老氣橫秋的?！彼晃掖蛄耸忠膊簧鷼?，反而笑得更開心了，“咳，等我一下?！?/br>
    他朝著正在排隊的，拿著三個行李箱的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走去，此時隊伍不長，行李很快就被托運走了。他指了指我和椎蒂站著的方向，然后和他們揮了揮手。那對看起來像是中年夫妻的人和我們對上視線，也跟著禮貌地微笑一下，其中那個女人對著男人嘀咕了什么，男人點了點頭。不知道就裝沒看到好了，我微笑著擺了擺手，看向空手走回來的屈辰冽：“真是半年不見，大變樣了！”

    屈辰冽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地面，手下意識抓向頭發，忽然意識到頭發也做了造型，于是訕訕放下手。我立刻分散他的注意力：“還是很帥的?！睕]等屈辰冽說什么，椎蒂立刻湊過來附和：“就是就是?！?/br>
    屈辰冽看向椎蒂，瞬間正色起來：“兄弟，謝謝你?！?/br>
    “應該的?！弊档僬f，突然抓住我手里的包。我立刻抓緊包帶：“你干嘛？”

    椎蒂只是抽出里面一個塑料袋，將它當面拆掉，把里面印了漢字的帆布袋抖開：“送你的，兄弟。我先去個洗手間?！比缓笏麕е芰侠?，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屈辰冽看起來還想說什么，但是最后沒說。他看著椎蒂離去的背影，看著看著突然笑了：“jiejie，我第一次遇到椎蒂是在廁所里?！?/br>
    “……哦?！蔽腋杏X有點尷尬，不知道怎么接話才好。

    “他上廁所是我教的?！?/br>
    “??？”

    “他不會上廁所，你不知道嗎？”屈辰冽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好吧，看你的樣子，確實不知道啊?！?/br>
    “他怎么不會上廁所？”我驚恐地看向他，手指掐進手心，害怕聽到什么會讓我當場昏迷的事情。

    “就……”他也有點尷尬起來，變得難以啟齒，“我是在女廁所碰到他的?！?/br>
    “不應該??！”我愣住了，“他難道沒有性別意識嗎？不對，你怎么會在女廁所？”

    “我，我暑假作業沒給他們抄，被他們趕到女廁所去了?！鼻劫哪樕野迪聛?，“椎蒂……他發現自己不會上廁所，就想找個人幫忙?！?/br>
    “然后剛好你落單，所以他就讓你教他?！?/br>
    “對?！?/br>
    我崩潰地捂住臉，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情。研究所在干什么！那個什么博士呢？皿博士還是什么？怎么想的??！不過這個研究失誤倒是真的好笑，我忍不住狂笑起來：“竟然還有這種事！”

    屈辰冽就在旁邊看著我笑。我笑夠了，椎蒂也還沒回來?！澳闶裁磿r候的飛機？”我問他。

    “昨天才通知說晚點兩小時，”屈辰冽道，“還有時間?！?/br>
    沉默了一會，我打開包，從包里掏出剩下的那個紙盒：“這個是給你的?！?/br>
    屈辰冽接過青綠色的盒子，沒有拆開：“好輕，這個是什么？”

    “筆袋?！蔽艺f，“好好照顧自己，注意安全?！?/br>
    “不祝我學習嗎？”

    “祝你成為了不起的大科學家?！蔽艺f，“祝你夢想成真?！?/br>
    屈辰冽鄭重地點點頭，然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拍起了大腿，看起來崩潰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跟著焦急起來，“是什么忘帶了？還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鼻劫幌伦佣自诘厣?，抱緊腦袋，“沒事?！?/br>
    我跟著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背：“放輕松，也許還有補救辦法呢。發生什么了？”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終于看向我，這次眼睛都紅了：“我給jiejie的禮物，不小心托運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