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間才開張六個月的義大利麵餐廳里，擠滿了前來享用午餐的客人，外面還有在排隊等候的人潮，或許是因為這家店剛好開在市中心，也可能是美食節目不斷吹捧造成的，雖然我不覺得這里的食物有什么特別，是的，我的味覺不敏銳，但在室內的裝潢和布置上確實有表現出我們印象中的歐洲風情，講究到近乎浮夸，從擺滿在架上的泛黃啤酒杯，到服務生的大帽子和圍兜兜裙，看起來已經不像服務員了，反倒像蘇格蘭的風笛手，除了店員，我應該是這間店里唯一戴著帽子的人了。

    「這里真的好吃到值這個價嗎？太貴了吧！」坐在我對面的弗里率先開口。

    「我們的目的又不是要吃飯?！刮倚÷曁嵝阉?，接著問:「狄摩，你看到他了嗎？」。

    「嗯，是戴高帽的主廚吧，正在幫客人講解料理?！棺谧雷訉γ娴牧硪粋€人說。

    「三位要點餐了嗎？」服務員打斷了我們。

    「三份義大利rou醬麵，單點?！刮铱焖僬f道。

    「好的，請問上菜時需要主廚親自為你們介紹料理嗎？這是我們的賣點之一喔！」「好啊!這么難得當然要...」

    「不用了，我們這樣就好?！刮掖驍嗔烁ダ?。

    服務員離開后，弗里笑著說:「蕾拉，今天這么快就生氣囉?！?/br>
    「不要叫我的名字啦！你要害我被發現嗎？」我壓低帽子，小心翼翼轉頭偷看，那位高帽廚師剛好要走回廚房。

    「很有魅力，介紹料理的時候也很詳盡，這種人對身旁的人要求通常也很高??！」狄摩看著他說道。

    「不過他的右手帶著兄弟隊手環，說不定內心異常熱血呢！」弗里說。

    「帶你們兩個來果然沒錯?！蛊鋵嵄绕鹩^察力，信任感才是我帶他們來的最大原因。

    弗里、狄摩和我三個人從小學就認識了，記得是四年級的時候吧，弗里和狄摩同時轉到我的班上，他們兩個從小就不是會融入環境的人，后來才知道這已經是在短短兩年內換的第三個班級了，我在班上也是個靠著擺臭臉維生的女生，第一次接觸的畫面此時在腦海中浮現...

    ******

    吃飯了！老師跟往常一樣大聲喊著，我就跟其他同學一樣排著隊打飯菜，但我今天注意到了，那兩個轉學生走出教室門口，像做錯了什么事，回過神來發現彼得也不見了。

    「蕾拉?！估蠋熗蝗唤凶∥?「弗里和狄摩坐你旁邊，他們怎么不見了？你去找他們吧?！?/br>
    「彼得呢？他也不在?！?/br>
    「不用了，老師不擔心他，你有時也該跟彼得學學，上課專心點?！?/br>
    「好的，我去找囉?！乖倮^續聽下去，我連午飯都別吃了，我一邊想著，一邊走向地下室，那里是學校最隱密的地方，堆滿了全校不用的課桌椅及雜物，那兩個人要躲起來做壞事的話這里最適合了。他們說不定是像走廊上傳聞說的，前陣子有幾個高年級學生躲在陰暗角落吸麵粉被抓到，麵粉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忽然間，人體撞到桌椅的聲響突然傳來，我急忙躲到雜物的縫隙中偷看，跌坐在地上的是個瘦小的男孩，那是狄摩，身高略高一點的弗里正在扶他起來，看樣子推倒狄摩的人就是在場站著的第三人，是彼得。狄摩一邊揉著他那隻撞到椅子瘦小的手肘，邊抗議著說:「我們真的沒有錢，你為什么要這樣子？」

    「而且你這樣打我們，回到教室被看到我們身上的傷，班導一定會問的?！乖谝慌缘母ダ镎f道。

    「不會的，因為動手的人是你們兩個?！贡说糜梦覐臎]聽過的語氣說，隨即拿起散落在地的舊桌腳，朝自己的左臂狠狠打下去。

    「啊......呼...呼...這下子可以叫你們的父母付醫藥費了?！?/br>
    「請不要去找我們的爸媽?！沟夷φf:「他們一直在換工作，我們兩個才一直轉學的，除了錢以外的事，我都可以盡力幫你做。彼得，你平常人這么好，又是模范生，請不要這樣好不好？」

    「不要跟這種雙面人求情?！垢ダ锏拇蠛疬B我都嚇了一跳:「我寧可再轉學一次，也不要向他低頭?！?/br>
    「要成為模范生不只是要會念書而已，我也做了很多其他方面的努力?！贡说美湫φf道:「算了！跟你們這種人說是浪費時間，更何況，狄摩，像你們這種邊緣人能幫我什么啊，笑死人了。還是叫你們父母多籌點錢吧?！贡说冒汛騻值淖滥_隨手扔在地上，就像丟掉剛用完的衛生紙一樣隨便，逕自離開。我必須把身體蜷曲起來，隱藏在這些廢棄的木材中，避免被這個今天露出真面目的模范生發現。

    直到彼得走遠后，我才出現在他們面前，看著兩張驚訝的面孔說:「我剛都聽到，也看到了，沒有想到彼得居然會勒索別人?！刮疑斐鍪??！傅夷?，站得起來嗎？」

    「謝謝，我自己可以?！顾榔饋砗罂嘈χf:「其實我們對這種霸凌已經習慣了，也知道被打被推時要怎么樣才最不容易受傷?！?/br>
    「如果老師真的要找你們爸媽，我可以作證，告訴老師這里發生了什么?！闺m然我不想淌這渾水，但或許是最基本身為人的正義感，以前在班上與世隔絕的我，這次想為他們做些什么?！改銈兤匠＞褪翘浫趿?，又沒有找些同學混在一起，才會被盯上勒索?！?/br>
    弗里充滿笑容回答:「蕾拉，平?？茨銓θ撕芾涞?，原來這么會關心同學啊!」

    「什么啦!我只是做對的事而已，別想太多。要不要送你們去保健室??？」

    「沒關係，我們可以，而且你也還沒吃飯吧，但...蕾拉，我們需要你做一件事」狄摩拍拍身上的灰塵，指著彼得剛拿來打自己的桌腳說:「把那個帶回去收好?！?/br>
    「你是要留著當紀念嗎？」我笑著說。

    大約十分鐘后，當我回教室時，發現彼得已經回來了，傷口用外套覆蓋著，不一會兒，狄摩和弗里回來了，分別坐上我左右他們各自的位子。

    午休時間我根本無法入睡，其實最后老師也沒來問有沒有找到他們，或許她也忘了吧，這兩個人在班上存在感這么薄弱，狄摩平?？雌饋砭秃苘浫?，而弗里事偶爾會冒出讓大家尷尬的無厘頭意見，今天在地下室的蕾拉好不像平常的我，平常班上總少不了大家的勾心斗角，我一點感覺都沒有，為什么這次我會想幫助他們呢？這樣的矛盾趕在我心中一直打轉著，直到放學。

    「狄摩、弗里，你們自己說吧，你們打傷彼得要怎么處理？」這是班導的聲音。此時的教室內只剩下四個人，班導面對狄摩、弗里，還有彼得，而我則躲在門外偷聽。

    「我們沒有打他，那個傷是他自己弄的?！垢ダ镎f道。

    「老師，其實我原本只想當作狄摩和弗里是壓力太大才向我動粗，但現在他們連道歉都不肯?！贡说谜f:「如果沒有請他們爸媽來，要求賠償的話，我很怕還會有其他同學受傷?！?/br>
    「看到沒有！老師原本還以為你們兩個只是不會與人相處，沒想到還會霸凌同學，真的要讓你們父母了解事情的嚴重性！」

    「老師，我有證據可以證明那個傷不是我們造成的?！沟夷χ钢说米蟊鄣酿銮?。

    證據!難道是我撿回來的那隻桌腳嗎？我不敢探頭去看。

    狄摩的聲音說道:「這是在地下室，也就是彼得受傷的地方拿到的桌腳，在其中一端有很多刮痕和凹凸不平，這一端就是擊打在彼得左臂上的一端，老師可以比對看看?！?/br>
    「真的有，雖然經過一段時間不明顯，但較深的印痕還是能從皮膚上看到?！垢ダ镏钢说檬直凵仙羁痰暮圹E說。

    「然后呢？」班導問道。

    狄摩緩緩地說:「地下室塞滿了廢棄物，粉筆有時也被倒在那里，這根桌腳上就沾滿了粉筆灰，所以在桌腳的另一端，很自然就留下了施暴者的掌印?！?/br>
    在場四人的視線馬上就聚焦在桌腳的另一端，那是一個留在粉筆灰上，比一般國小生的手稍大的右手掌形。

    「我和弗里的手都比這個掌印來得小」狄摩用右手隔空對著木條比劃了一下:「彼得，你敢用你的右手比對一下這個掌印嗎？」

    這時候我偷偷探出頭，狄摩用一種從沒看過的嚴肅神情盯著彼得蒼白的臉，弗里則是略顯驚訝地看了狄摩一下，這樣的劇情發展顯然不在他的預料之中，雖然驚訝卻沒有亂了方寸，小心翼翼地說:「如果真的照你說的，是我們兩個人動的手，那個掌印就不可能跟你的手一樣大吧！」

    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的眼神就像是為了保護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展現出的決心。

    班導的目光也開始轉向彼得，彼得的臉色已從蒼白轉為紅色:「我沒有想到你們居然這么惡劣，為了栽贓我連證據都敢偽造，桌腳是你們拿來的，要動手腳很容易。比如說找一個手掌大小跟我差不多的人按上去，狄摩、弗里，你們為了達成自己霸凌別人的樂趣，寧可讓清白的人背黑鍋嗎？」聽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

    「彼得，你不要再騙人了！」我從門后走出來大聲說:「老師，我今天午休去找他們時，就看到彼得拿桌腳打傷自己，親耳聽到他勒索他們兩個！」

    在場四個人的驚訝程度絕不亞于剛才的彼得。

    「蕾拉你...，這是他們三人串通好的，老師請相信我...」彼得已經失去原有的冷靜了。

    「我們從來沒有串通，而且有這么多人證物證......」弗里也激動地大喊。

    「夠了！」班導打斷了這一片七嘴八舌:「彼得這樣一個模范生，我不相信他會為了這種事說謊，蕾拉、狄摩、弗里，你們三個從明天開始負責愛校服務兩個禮拜，作為處罰，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你們可以回去了！」

    彼得急著說:「等一下，不告訴他們的家長了嗎？如果就這樣放過他們，有可能還會…」

    老師和緩地說:「彼得，我已經決定了，也算是給他們一個機會吧！」

    聽到這樣的裁決，我正想要大聲反駁，卻突然被狄摩拉住示意，他閉上眼睛搖搖頭，弗里也在旁拉著我，他們可能都覺得，再說也沒有任何用處。作為好朋友的初次認識，這的確是個不愉快的尾聲，但在那之后，我就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

    ******

    此時，來上菜的服務生打斷了我的思緒，讓我回到了餐廳里，同時也讓我想起我來此的目的，坐在對面的兩個人是我最信任的好朋友，經過了13年的時間，除了身高，這兩個笨蛋和我們初次見面一模一樣，而我今天要來看的人──那位廚師，是個留著黑發、高大、身材偏瘦，對客人很溫柔的男人。上一次，也就是我第一次來這家餐廳時就看到了，他在向客人介紹餐點時比其他人更仔細?！高@道蒜香雞rou義大利麵，使用的是第一道冷壓的橄欖油，味道獨特，很推薦初次光顧的客人試試看！」而且就算多問了很多，也不會顯露出不悅的表情，永遠保持他的招牌笑容，甚至有桌客人把水弄翻了，他也親自來幫忙擦桌子，年齡看來和我差不多，成熟穩重的氣息卻已深深吸引我，當然我也不是沒有和男生相處的經驗(狄摩和弗里當然不算！)，高中、大學時期同年齡或大我兩、三歲的學長，相處過后就能發現對未來毫無想法，除了上課、考試以外，最感興趣的就是打電動和如何用話術騙到女生，思想與行為都幼稚至極。

    「所以你們有什么辦法嗎？我如果直接去找他，會不會太主動，也太突兀了？」我邊用叉子把玩剛送上的rou醬麵說。

    「這是你第一次追男生吧，嗯...脈搏很快，應該是喔！」

    「別鬧了?！刮野咽殖榛刈鲃菀蛩?。

    「展現出你自然率真的一面啊，文靜地當個乖女孩就只會像路上的陌生人，他不會注意到的?！沟夷Φ慕ㄗh比只會打打鬧鬧的弗里有用多了，但我想知道怎么做啊。他們兩個似乎看出了我的需求，狄摩想了一會兒，跟弗里咬耳朵了一陣，搭配著淡淡邪惡的微笑。

    「蕾拉，你相信我們嗎？」

    「那還用說，你們剛在講什么？」

    「服務生！」弗里突然舉手大叫。

    「請問有什么需要嗎？」

    「叫你們主廚出來，麵怎么這么難吃！」弗里在做什么，我還沒有意識過來，就聽到狄摩小聲告訴我:「等一下你要幫他解圍喔！」還提醒我要保持自然，順勢把我的帽子摘掉，這兩個損友！至少也該先跟我講吧！我心里都還沒準備好呢!我現在看起來怎么樣，會不會很丑呢？不對!我突然回過神來，現在當務之急不是抱怨那兩個笨蛋，也不是在乎我今天的穿搭發型，而是在等一下，正式首次接觸表現出最好的一面，要自然，蕾拉?！刚垎柫侠碛惺裁磫栴}嗎？」

    他來了！

    弗里開始抱怨麵條太硬、口味太咸，完全沒有大餐廳水準之類的，我則在旁緩頰:「你不要這樣啦，每個人的口味和每間餐廳的作法本來就不同啊?！?/br>
    「小姐，沒有關係的?！惯@位在我面前散發出耀眼光芒的溫柔廚師說:「其實稍硬的麵條就是我們標榜道地義式的特色，能在加熱過的盤子上漸漸變軟，不會讓客人吃到太爛的麵條?！?/br>
    我和弗里、狄摩對看了一眼，弗里的怒容漸漸消失，狄摩眉挑了一下。

    「原來如此，你錯怪人家了啦！」我說。

    「而醬料因為加入了醃漬過的橄欖，如果覺得太咸，我們可以提供檸檬片，用酸味蓋過他的重口味?！惯@時我眼角馀光瞄到:這兩個白癡都瞪大了眼睛。

    「謝謝，我們知道了，反正我就是吃不慣高級貨的鄉巴佬啦！」弗里沒好氣地說。

    主廚簡單點了個頭后，逕自離開。我的腦袋還在放空，就被狄摩推了一下，趕緊三步併作兩步追上去。

    「不好意思，他剛不是有心的，只是吃到不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心情就會變差?！?/br>
    「不會的，其實顧客的意見已都是我們未來可以努力的方向?；蛟S可以在菜單上加個小叮嚀?！顾慌奢p松地說:「而且客人發脾氣我也蠻常見的?！?/br>
    這是官腔的職業回答嗎？還是他真的這么溫柔？

    「我覺得那道義大利麵的味道很棒，我也喜歡有嚼勁的麵?！刮以掍h一轉:「你感覺剛大學畢業不久而已，就能夠當廚師，很厲害呢！」

    「其實是老闆愿意給我機會，而且如果是自己喜歡的事，做起來就不覺得累喔！」他靦腆地笑著說:「我要進廚房了，我們不能和客人聊天太久，謝謝你今天來，掰掰?！?/br>
    「啊...」我心里想著。開心和失落的節奏在胃里不停交錯地打著，他和我想像中的一樣，很溫柔，深邃的五官搭配上迷人的笑容，站在面前認認真真地跟我對話，光回想起來心就快被融化了，可是我錯失了那兩個笨蛋幫我創造的機會，沒有留下他的聯絡方式，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問到，我到底在干什么??！而且他已經看到我的臉了，如果我短期內再來，他一定會覺得我很刻意，意圖太明顯吧。我說不定只是他溫柔對待的那么多客人的其中之一，沒有在剛才的接觸中讓他留下深刻印象，我真是失敗。

    「為什么這么沮喪？」弗里問。我一五一十將剛才的情況告訴他們，只看到狄摩笑著說:「蕾拉，你做得很好，你成功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