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暗夜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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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母親站在我的兩側,牽著我的手,我大聲地笑著,三個人一起走在軟軟的沙地上。 大概是我年紀很小的時候,因為我要舉高雙手,才能牽住兩旁的,父母親的手。但我一點也不在意,還是把手伸的長長的,抓著他們的手,左右晃啊晃的。 我們三人的臉上滿是笑容。 我心里想著:要是能夠永遠這樣,那就好了。要是能像現在這樣,永遠都那么幸福和快樂,那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要走多久都沒關係。我好想這樣一直牽著他們的手走下去。 這時候,原先走在我右手邊的爸爸,突然停下腳步。 我也跟著停下來,抬頭想看看爸爸怎么了,卻發現不知道甚么時候,爸爸已經不見了,變成一團濃稠黑色的液體。 我大聲尖叫,想從黑色的黏液旁逃走,黑色的黏液卻沿著我的手流了過來,將我緊緊包裹。我整個人都陷進那團黑色的水中。 我張開嘴想大聲呼救,卻吞進一大口黑水,無法呼吸,覺得肺中的氧氣也逐漸消耗殆盡,就快要窒息。 透過包裹住我全身的黑色液體,我隱約地看到,遠方有個像是阿振的人影。 我張開口想喊他,想喊阿振的名字,想告訴阿振我在這里,想要他像以往那樣,將我從自我束縛的困境中解救出來。但我張開口發不出聲音。只模糊的看見,另一個女子的身影,出現在阿振的身旁。阿振與她相視微笑,牽起手來,向著遠方走去。 我感覺身體和心靈,同時沉浸在無比的寒冷之中,死亡就是像這樣的嗎?在像死亡一般的寒冷之中,我放任自己失去意識,沉淪至最黑暗的深處。 我睜開眼睛。 身處的地方,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像一團厚重的繭,將我包圍在其中。 有那么一瞬間,我真的以為,剛剛的夢境與現實已經接軌,使我有輕微的混亂,像是酩酊后宿醉的隔日,無法分別虛幻與真實。 我在黑暗中靜靜地待著,在四下一片的靜默和黑暗之中,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由一開始的急促劇烈,逐漸的趨近和緩而規律。 讓眼睛逐漸地適應了黑暗之后,原先藏在厚重的黑暗為幕后的事物一一浮現,包括我的房間的老舊天花板、我從國中時期用到現在的書桌,還有房間里許久未移動的,雜亂堆著的各種物事。 我撐起半個身子,看像床頭柜擺放的螢光時鐘,時鐘顯示現在的時間是半夜四點,是夜色最濃的時刻,我在自己的房間中驚醒。 我很少在這么早的時間醒來,這種情況讓我不禁擔心起來,覺得自己好像鄰陳舊在也睡不著覺,只得出門運動的長輩們,難道真的是因為年紀越來越大的緣故嗎? 而且醒來之后,便覺得睡意盡失,難以再次入眠。我決定起身讀點書,看能不能重新培養一下睡意。 我走進我房間的浴室,開了燈,就著銹蝕頗為嚴重的水龍頭洗了把臉,順便看了看鏡子。鏡子里的自己,臉色蒼白而憔悴,而且顯得無比的陌生,讓我一時之間感到疑惑,鏡子里的這個女人是誰?乍然看見,還會以為是浴室里出沒的女鬼??赡苁且驗?,自青春期之后,我已經許久不曾不是為了化妝,而長久的凝視鏡中素顏的自己。 在走出浴室之前,我聽見微微聲響,一開始我以為是冷氣空調的聲音,但后來想起我沒開冷氣。也像是某種鳥類鳴叫的聲音。 我走出浴室,聲音越來越明顯,那是微微壓抑的,啜泣的聲音。 我走出房間,試著把腳步聲放到最輕,盡可能悄聲無息的沿著黑暗的走廊前進。 夜晚的老家二樓走廊上,沒有點任何一盞燈,只有月光從走廊墻壁上的窗戶照進來,仍顯得陰暗無比。 在幾乎無光的走廊盡頭,有個房間的門開著,從打開了一條小縫隙的門縫中,溫暖的燈光洩漏了出來。 那是父親的書房。 我越接近書房,哭聲就明顯。 我安靜的打開書房厚重的門,看見母親就半跪在書房,鋪著柔軟厚重的地毯地板上,四周圍繞著我白天整里所堆起的紙箱,正流著淚、低聲的啜泣。 我試著不要嚇到她,盡可能低聲的溫柔的喚她。 「媽?!?/br> 母親聽到我的聲音后,回過頭來,我看見她憔悴的臉上,兩眼已經哭的紅腫。自從父親去世之后,母親就彷彿是以rou眼可見的速度,不斷的衰老著。 「啊,對不起,把你吵醒了?!?/br> 母親趕緊擦拭臉上的淚痕,強顏歡笑的說。 「我只是晚上有點失眠,睡不著,不知道要做甚么,就想說起來,看看你爸的書房……」 我靜靜地走到她的身邊,跟她一起坐在柔軟的地板上,兩眼認真地凝視著母親。 「媽,你這樣多久了?!?/br> 母親正要開口,忽然又停住了,沉默了下來,大概是知道裝傻也沒用,不如老實地說出來。 「你爸去世之后沒多久,就一直這樣子?!?/br> 「那么長的一段時間,你就這樣子每晚失眠,然后又那么就起床?你這樣身體怎么可能撐得下去?」 我一邊說著,一邊覺得眼睛逐漸熱起來,心里想著慘了,這時候可不能哭啊。不過,母親失眠的畫面,卻一再地出現在我腦海中,無法散去。 那么多個日子,母親一定是像今天一樣,半夜就再也睡不著,于是來到父親的書房,一邊想著過去的事,一邊哭泣吧?也許,還會在哭泣中,沉沉的睡去。直到清晨天還沒亮,就匆匆地在地板上醒來,為了怕被我發現擔心,趕緊收拾好就到廚房做早飯了吧?從母親身上披著的厚重毯子,可以想像,這樣的情況一定是一再發生的。 面對我的質問,母親陷入沉默之中,好久之后,才小聲地開口。 「對不起……但是,你父親過世之后,我每天晚上都會做夢?!?/br> 我感覺心臟漏跳了一拍似的。作夢?母親也會夢見我所夢見的,那些黑暗痛苦的夢境嗎? 「我每天晚上一閉上眼,就會夢到過去我們三個人,一起快樂地在此生活的情景。有的時候不只是在這里,甚至是更久以前,我們還沒搬來這里的時候。那時候你好小,但我們是多么的快樂。來了這里之后也是,三個人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時光是多么快樂啊。然后每次夢境到了一半,我就會醒來,發現那些夢境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實里,你父親已經過世了。我們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過那種三個人一起的幸福的日子了。想到這里,我就無法停止我的眼淚,也睡不著覺,因為一想到睡著了也許又可以再回到那個幸福的時光,我就覺得心痛得受不了。所以我就會來你父親的書房,翻翻他的東西,想一想過去的回憶。光是在這里,在這個房間里,聞著這個房間的味道,我就會有種感覺,好像你父親還沒走遠,不是從這個世界徹底的消失了,而是還留在這里。這些書、這些他親手寫下的稿子、還有這個房間,就是他存在過的證明。這樣,我就覺得沒有關係,像是你父親還在我身邊一樣,所以我可以放心地睡去?!?/br> 母親一邊說著,她裹在毛毯下的瘦弱的身軀,也隨之顫抖著。豆大的淚珠從她的眼中滑下,原本是一滴一滴的,后來逐漸連線成一道淚痕,最后終于決堤成奔騰的眼淚河流。 「我知道這樣不好,因為連這些東西,也就快要消失了。我終究得接受這個事實的對吧?我現在只是在欺騙自己而已,對不對?」 母親抬頭環視著書房,任憑眼淚大把大把的落下,濺濕了擺放在周圍的紙箱。 「我知道,我會好起來的。只是,我需要一點時間,再讓我依賴著這些東西一陣子,之后,我就會好過來的,就能繼續好好地生活下去?!?/br> 我沉默地聽著母親的話語。這是葬禮之后第一次,母親如此直接的,表達了她心中的悲痛。而這個悲痛,卻全然不是自溺的悲傷,或是無光的絕望,而是一種消極的積極,是認真的正視人生發生的各種事情,接受它,也接受隨之而來的悲傷。但也從中培養可以再次站立起來的勇氣。每次這種時候,我都會由衷對我的母親感到敬佩。這才是真正的面對生命的勇氣。 思考了很久,我想,我也該說出自己一直藏在內心深處的,沒像任何人說的話。 「不知道為甚么,父親過世之后,我一直沒哭過?!刮业椭^,眼睛直盯著地板說道。并聽見這句話,在半夜四點多的房間里,安靜的回響著。 母親沒有立刻回話,只是認真地看著我,等著我把話說完。 「不知道為甚么,我一直哭不出來,也感覺不到悲傷。這不是表示我不愛父親。只是,從小的時候開始,我一直覺得,父親距離我好遠,有的時候甚至會覺得,自己就像是沒有父親一樣,而且會覺得生氣,覺得父親總是在工作、總是在寫書。對他來說,難道我們不重要嗎?其實,我一直有種感覺,父親的眼中只有寫作,其他的甚么都沒有。連他自己都沒有。更沒有我,沒有我們。我覺得,我好像從很久以前就失去這個父親了?!?/br> 我鼓起勇氣說完這段話,覺得自己已經像是用光了僅存的所有勇氣,這時候,才終于敢抬頭看母親。母親沒有露出不高興,或是夸張的悲痛的表情,反而是一臉平靜地看著我。我知道,我的話她確實的接收到了。 「對不起,舒舒,我不知道你一直以來心里是這么想的?!鼓赣H過了半晌后,終于開口。 「仔細想想,我們真的虧欠你很多。你那么小的時候,我們就搬到這里來,你一定很不習慣吧?但你一直以來是那么懂事,從不哭鬧、抱怨,我也一直以為你適應得很好。直到最近,我跟唐阿姨聊天,才知道原來你以前過得并不快樂。而這些,我們居然始終沒有注意到。 而關于你父親的事,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解釋才好,在某方面來說,你的想法也許是對的,你的父親為了他所追求的文學目標,愿意投入他生命中的一切,也在所不惜。而他也的確是這樣的投入著。 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說些甚么,希望你改變對你父親的看法。這件事也許只能由你自己,慢慢地體會、和發掘。也許有一天,你能夠真正的理解你的父親。畢竟,我始終覺得,舒舒你簡直是其淵的翻版,儘管大家都說,我跟你長得好像,但我知道,在本質上,你像其淵多過像我。你們之間有那么緊密的連結,我一直覺得你們是最能貼近對方的人。 我只想跟你說,舒舒,不管你是怎么認為的,或許你沒有感受到,但我希望你能記住一件事,你父親真的非常的愛你。也許你不能理解,但只有這件事,我希望你能一直放在心底?!?/br> 我看著母親,覺得她整個人好像散發著隱隱的光輝一般,那是母親一直在父親背后支撐著他的,堅定而溫柔的力量。 「媽,謝謝你?!?/br> 我伸手抱住她,她也回抱著我。 在這小小的斗室之內,有溫暖的燈火照明著。儘管外頭是如墨的暗夜,但只要耐心的等待著,天亮的時刻必然會到來。 「你準備好了嗎?我要丟下去囉?」 「好了,來吧?!刮以跇湎麓蠛?,阿振回頭確認了一下之后,就放心的把剛用大把剪刀剪下的柚子往下扔,我則趕緊過去撿拾掉落的柚子,裝進手上的大麻布袋里。 應幾個禮拜前阿振的邀約,今天我到阿振家作客,體驗一下果園採收的樂趣。 儘管也算是從小在這邊長大的,但對于農業相關的事物,仍是一知半解,更別說是有體驗的機會,關于這一點實在是讓人覺得很慚愧,回到家鄉,感覺卻像個觀光客一樣。 不過,這也是因為近幾年來,觀光產業逐漸盛行,促使農業影跟著轉型,朝向更精緻化,或者改變跑道,朝向觀光路線邁進的結果。 畢竟以前,家里務農的同學們,多半把幫忙家里的農活,當成一件要命的苦差事,都羨慕死了我們這些,家里跟農業沒關係,不用下課后還要辛苦干活的同學。誰能想到現在,這些農村的工作,竟然變成了都市人愿意花錢體驗的活動。 所以一大早,阿振就開車到我家載我。 今天的行程很隨興,因為阿振特地挑了沒什么客人的日子,所以可以不用趕時間的,讓我一個人悠間地參觀整個果園。 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跟阿振一起幫忙,採收熟成的柚子。雖然說是幫忙,但應該說是幫倒忙居多,畢竟阿振家本來就有雇了一群臨時工,專門在需要採收大量水果的季節,來這里幫忙。 阿振大概也知道,我從沒有採收柚子的經驗,所以交代給我的,只是一些簡單的工作,要我拿著很大的麻布袋,在樹下撿拾柚子。阿振自己則是拿著一把大型利剪,將樹上的柚子剪下,我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別讓柚子砸到頭。 我有問過阿振,柚子這樣直接丟下來,不會使果實受傷,而影響賣相嗎?阿振則是很爽快地告訴我,我們現在採收的,只是要給自家人食用,還有分送給親朋好友的分量,況且柚子部會那么容易受傷,所以不用那么講究。至于要拿去販售的,當然就需要更加專業的sop流程了。所以我不用擔心。 儘管我的工作如此檢,但也夠阿振傷透腦筋了,我的運動神經從小就不發達,使的阿振在樹上,還得隨時注意我的位置,避免我被掉落下來的柚子砸到頭。 要採收柚子,需要踩上梯子,靠著樹干,拿剪刀連著些許枝條將柚子剪下。我在旁邊看著阿振做這些工作,明白他沒有叫我上去剪的原因,除了因為不熟悉的人,踩上去有些危險之外,也是因為,這實在是個需要耗費大量體力的苦工。 難怪阿振就算沒有特別去練,還是有一定的肌rou量,畢竟農務大多蠻辛苦的,是每天都需要rou體勞動的工作。 就算是平??雌饋硎菹鞯陌⒄?,捲起袖子之后,還是能露出結實的手臂線條,讓我不自覺的感到有些害羞而移開視線。明明看起來又瘦又高,沒想到還是蠻壯的嘛。 採柚子的行程大概就花去了整個早上,收穫則是兩大袋,裝的滿滿的麻布袋的柚子。我們先合力把它堆到倉庫里放著,阿振說為了犒賞我的辛苦,等下要帶多少回去都行,他會開車幫我把柚子載回家。 今天的陽光還蠻大的。雖然時序已經逐漸進入夏末,但艷陽好像還不死心。在柚子園工作的時候,尤其是接近中午,陽光直直的照射著地面,穿過柚子樹繁多的樹葉,在土壤上照出黑白斑雜的影子。我盡可能地躲在樹蔭下遮陽,看著樹蔭外的世界,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變成一片白花花的景色。 工作完之后,早已是汗流浹背,感覺衣服濕透了,又在陽光的照射下被曬乾。我去洗手間將充滿汗臭味的衣服換掉,換上乾凈的衣服之后,感覺整個清爽多了。畢竟今天是來勞動的,所以我也沒化妝,不用擔心流汗脫妝的問題。而且畢竟對方是阿振啊,所以即使搞得全身是汗,我也不會介意。 阿振帶我去吃午餐。除了一些簡單的飯菜之外,還有一些用柚子入菜,觀光客最愛點的幾樣特色菜,也是最近幾年,為了招待觀光客、拓展經營的項目,阿振父親特地請廚師設計的,還特地蓋了一間廚房和餐廳。 不過我們今天不是在餐廳吃飯,而是在阿振家的餐桌上,阿振的父親今天要聯絡工作上的事情,所以不在家。午餐只有我跟阿振兩個人。不過氣氛一點也不尷尬,我反而因為可以不用面對長輩,而松了一口氣。 吃完飯之后阿振帶我去附近走走,我們沿著林蔭的小徑散步。 下午的陽光和緩許多,小路兩旁的樹群投下影子,遮住了大部分的陽光。偶爾幾陣風吹來,周遭就會響起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響。 「覺得好奇妙,我們認識了那么久,我居然第一次來你家玩?!刮倚φf。阿振歪著頭看我。 「好像真的是這樣,可能以前沒什么機會吧?!拱⒄裼中χa充了一句。 「不過,你以后可以常來啊?!?/br>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我聽了之后卻覺得心情復雜。整理父親遺作的工作已經快結束了,距離館長給我的三個月的假期,也只剩下幾個禮拜的時間。但對于很多問題,我卻依舊找不到答案。 我不禁在心底問起自己,我為甚么要來這里呢?不就是期待我能找到個答案嗎?那么多年之后,我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發現多年來始終盤旋在自己心里的問題,依舊令我在意無比。這是否是我的人生,在這個階段,停滯而難以往前一步的原因? 我知道,是時候,跟過去的自己,以及沉積在內心深處,假裝視而不見多年的問題,來個了解。 「上次好像還沒聊完,你現在是在圖書館工作嗎?」阿振問。此時小路正好在眼前分岔,阿振選了右邊的那一條,我也跟在他身邊走著,雖然岔路上沒有指示的地圖,但阿振應該對自己家里果園的地理位置相當熟悉吧。 「是啊,我現在在大學的圖書館當約聘的員工。工作算是蠻能上手的,也很適合我,雖然薪水不多就是了?!?/br> 「聽起來蠻適合你的。記得你以前就很喜歡看書,好幾次看到你,你都拿著厚厚一本像是磚頭一樣的書在看,而且都是那種很深奧的書,根本就是個文藝少女?!?/br> 「甚么啊,原來你以前都是這樣看我的啊?!?/br> 阿振接著問。 「你在那里工作多久了?」 「大概兩年多吧?我畢業之后也換了不少工作,有打過零工,也有在報社、出版社、或是幫雜志工作過。也曾經靠著寫稿賺一點生活費過日子?!?/br> 「感覺都是跟文字類有關的工作?」 「是啊,畢竟我從以前就是個文藝少女嘛?!刮乙查_玩笑回去。 「那為甚么最后還是決定到圖書館工作?你應該也有能力靠著寫作維生吧,記得你的文筆一直都很好?!?/br> 「怎么說呢……」我猶豫了半晌,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太難回答了,平常我都會輕描淡寫的,用各種理由帶過。因為我知道,許多人問問題,未必是真想要有個答案。很多時候,只是彼此找個話題聊罷了。如果對于每件事都過于認真,反而只是讓彼此都感到尷尬罷了。 不過如果是阿振的話,我愿意認真的回答。因為我知道他也是以同樣的認真來對待他所提出的問題。 「我也知道,靠寫字過生活,對我來說,也許不是難事,更何況我父親也是圈子里有名的人士,我如果真的要走這條路,應該不會太難。但是我總覺得,我沒有辦法過這樣的生活?!?/br> 是啊,為甚么呢,如果往那方面發展,出路應該會比現在更好吧。就算不到功成名就的程度,但要能安身餬口,絕對不是問題。 但我厭倦這種以寫字為重心的生活。 可能,很大一部份是因為我的父親。父親為了寫作投入了整個生命,我從小就看在眼里,反而使我更加的確定,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感覺你受你父親影響很深?!拱⒄衤犕曛笳f。 阿振的回應使我感到訝異。真的嗎?我受我父親影響很深?那個多年來,幾乎是向陌生人一般的父親嗎? 「真的嗎?怎么說呢?」我忍不住問。 「雖然你可能沒有察覺,但你很多方面應該都有受到你父親的影響吧。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的鬼故事嗎?你對于故事的熱愛,還有認真的個性,這些感覺跟你父親很相似?!?/br> 真的是這樣嗎?我從沒想過這件事情,聽完阿振的話,才發現儘管我從沒發覺,但其實自己的生命中,充滿了父親的影子。 不管是對文字的熱愛、對某件事物某想法的偏執,甚至就連我現在的工作,也是因為館長與父親的老交情,讓我順利的拿下了約聘人員的名額。 儘管并非刻意,但父親確實在我生命中,占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認識到這一點之后,讓我心情復雜。 因為想的太認真的,幾乎都要停下了腳步。阿振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們繼續往前走。 「那你呢?」我試著問。 「你的工作還好嗎?」 「不錯啊,就像你看到的,我們在嘗試很多新東西。打算慢慢的往觀光農業去發展?!?/br> 阿振微笑著說,看著前方的眼睛好像不只是看著眼前的風景,而是某個更遙遠的未來。這種時候,我都特別能感受到,阿振對于自己所做的事,是多么的認真而熱愛的。 「而且,我在想,也許我可以開一間民宿?!?/br> 「民宿嗎?」我大吃一驚,畢竟慢慢轉型為觀光農業是一回事,但開民宿所需要的準備,可是跟過去農業所需具備的知識完全不同。 「是啊?!拱⒄衤冻隽擞悬c靦腆的笑容。 「我也知道這聽起來很冒險,我爸也蠻反對的,但我現在也在收集各式各樣的資料,開始學習經營一間民宿可能會需要的準備。畢竟,開一間民宿是我從很久以前的夢想?!拱⒄窨粗h方說。 「你還記得,我大學的時候常常到各地旅游吧?那時候,我常常是借住在各地的背包客旅棧,在那里我認識了各式各樣的人,跟來自不同地方的人聊天。覺得從中學到好多東西。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夢想自己經營一間這樣的旅社。便宜的、簡單的,能讓人安心的度過一個好美夜晚,讓來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能夠在這里互相交流想法的地方?!拐f到這哩,阿振笑了起來。 「而且我們家,有空的土地可以蓋房子,有果園可以提供觀光,這不是最好的環境嗎?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輕易的放棄。我爸好像也慢慢接受了我的想法了,常常會認真的跟我討論實行上可能遇上的困能,還有需要注意的細節?!?/br> 「好厲害啊?!刮矣芍耘宸恼f,因為知道我是非常真心地說這句話的,而不只是恭維,所以阿振也沒有推辭,只是害羞的笑了笑。 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離開了林蔭的小徑,來到了一片空曠的草地上,遠方可以看到,一群人在辛苦的採收著柚子。 真的跟阿振說的一樣,他們採收的方式顯得講究的多,分工也非常的細緻,負責剪柚子的人,先把剪下來的柚子全都裝逛在樹上的小籃子,裝滿了再傳到樹下。樹下的人也有各自的工作。有的人負責清空小籃子,不斷供應給樹上需要的人,有的人負責分裝,將集合成更大籃的柚子運上卡車。 陽光灑在如茵的綠草地上,讓草皮看起來好柔軟,讓人有種想上去打滾的衝動。 除了工作之外,我也有許多想問阿振的事情。 包括,他過得怎么樣呢?這幾年,有甚么樣的變化嗎?過得好不好?不只是想問他工作的事,也想知道他的生活,他的想法,他對未來的想像,也想知道,現在他的身邊有人陪伴了嗎?還是有再等他的人?還是,他有了心儀的對象? 但是,都問不出口。明明話都到了嘴邊,卻硬生生的卡住了。這種緊要關頭,我卻顯得無比的膽小。 再這樣下去,不就跟好幾年前一樣了嗎?即使到了最后,仍然甚么都沒能說出口,并且再往后好多年里,都為此感到深深的遺憾。 但是,畢竟是不一樣了啊。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十八歲的女孩,阿振也不是那個夏天,她在海邊所初次遇見的青年了。過了這么多年,他們都變了,而這些變化,這些中間的時光,他們都已經完全的錯過了。只留下了越發龐大的不確定感。畢竟,都到了這個年紀,就算成家立業也毫不奇怪啊。就像小青和阿偉。她能期待阿振的身邊還沒有別人嗎? 但是,如果真的沒有,那又如何呢?過去所在意的問題,現在已經解決了嗎?她真的可以不顧一切的,不顧自己內心那種渴望離開的衝動,還有不愿停留在此的吳來來由的焦躁,就這樣留下來嗎?她真的可以過這樣的生活嗎? 如果真的留下來了,那么這些年的時光,又算甚么? 我可以感覺到,這些說不出口的話,懸在我和阿振之間,我們彼此都有想要說的,卻難以開口,或者不知該如何說出口的話。 而阿振一向是我們兩人中,勇敢的那個人。 「舒安?!拱⒄裢蝗煌O履_步,我也跟著停了下來,回過頭看著他。阿振的表情非常認真。 「你還記得你上大學前,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事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阿振,因為我知道這不是個需要回答的問題。阿振繼續說著。 「那個時候,你說你想做的事,已經做完了嗎?或者說……」阿振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頓了一下,好像說出接下來的話,需要換氣才能有足夠的勇氣說出口。 「你有想過要回來嗎?」 黃昏時分,宛如一顆赤色火球的太陽,倚靠著青山慢慢的落下。 阿振開著車,把我送到家前的上坡路后,放我下來。 「真的拿這樣就夠了嗎?」阿振皺著眉說。 「夠了啦?!刮倚φf,朝他晃了晃手上沉甸甸的袋子,里面塞了五六顆柚子,重的幾乎要我用兩隻手才拿的動。 「你應該要拿更多的,怎么只拿了這么一點?!拱⒄裰钡浆F在還在這么說。 「畢竟家里只有我和我媽兩個人,吃不下那么多啦?!刮倚φf。 「我原本只等算拿兩個呢,是阿振你太客氣了,塞給我那么多?!?/br> 「好吧?!拱⒄窠K于放棄了,走回車子內。 「那我就離開囉。你要回家了吧?」 「對啊。我要進去了?!刮腋⒄駬]揮手。 「謝謝你今天的招待,我玩得很開心?!?/br> 阿振對我笑了一笑,把車掉頭轉了個方向,開走了。 我站在家門前看著阿振的車子慢慢消失在遠方后,并沒有馬上走進家門,而是遲疑了一下之后,把柚子放在原地,想著應該不會有人隨便拿走吧,一邊朝家的反方向走去。 因為現在的心情,很想去河堤吹吹風。 爬上河堤后,彷彿帶著夕陽味道和顏色的風,吹了過來,非常的溫暖。 夕陽的光灑在身上,覺得全身和周遭的景色一樣,變得一片火紅。 我抱住膝蓋,坐了下來。 抱著也許能找到個答案的心情而去的,但反而多了更多的不確定。 果然,不管是甚么樣的事情,不靠自己尋找,而是一味地等待別人給予一個答案,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可能變的幸福。 阿振問那么問題的時候,我的思緒立刻被拉回十年前,那個夏天的黃昏。 那個時候,我從高中畢業,而阿振也從大學畢業,剛從外地搬回來這里。 在一片彷彿被黃昏的夕陽點燃的火紅稻田海中,只有我們兩個人,站立在其中。 我微微的低著頭,不敢看阿振的表情。 但卻仍然忍不住在心底猜想,阿振這時候會是甚么樣的表情呢?是悲傷嗎?還是,覺得像是被背叛一般的憤怒呢? 如果是憤怒就好了,只要,不是悲傷就好。但我不敢抬頭確認,因為我怕我無法承受這樣的表情。 「所以你還是決定要離開了?!拱⒄竦穆曇袈犉饋砗芷届o。也許其實一點也不平靜,而是飽含著顫抖和難過,但當時我無從辨別起,因為光是站在他面前,說出這樣的話,我就覺得,自己的心顫抖的悲傷的幾乎要到快死去了的地步。 但是,我必須說。必須好好的,認真的,慎重的,說這件事情。必須完整的傳達自己的心情,否則,我無法跟阿振道別。 「是的,我要離開了。我要去外地念大學,工作。我想,我可能不會再回來了?!?/br>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晚風中顫抖著,然后四下散去。只在空氣中,留下類似微微的殘響那樣的影子。 然后是一陣肅靜到幾乎令人悲傷的沉默。我和阿振之間,從來沒有出現過如此,令人不安和難以忍受的沉默。 然后,是阿振的聲音。 「但是,我會留在這里。我會一直留在這里?!?/br> 然后,是一個短暫間隔的空檔,我從低垂的視線,看見阿振的鞋子轉了個方向,準備要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住了。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追尋自己的目標。你要加油?!?/br> 然后那雙白色的球鞋再次邁開步伐,這次,它沒有停下來了,而是一直往前走去。 那是我高中畢業的暑假,也是那么多年以前,我最后一次見到阿振。 每次回想起當時的情況,我總忍不住問自己,到底希望聽到阿振說甚么呢? 說留下來嗎?但我知道我是不可能留下來的,阿振也知道。說我會等你嗎?我跟阿振甚至沒有在一起啊,哪里來要求承諾。所以,祝福才是最好的吧。 而且阿振也說了,他會留在這里。不知道為甚么,每當我想起這句話,心里就會有種篤定踏實的感覺。就像是知道有座山會永遠在那里一樣。 那個時候,其實,就算分隔兩地,還是可聯絡的,但不知道為甚么,是因為年輕的浪漫嗎?還是因為殘酷的青春,一切事物都可以顯得決絕,離開之后,我就跟阿振斷了聯絡,有很大的一部份原因,也是覺得自己難以面對阿振。 因為不這樣徹底的失去聯絡,就會有掛念,有了掛念,我將再也離不開那個小鎮。 所以我也無比感謝阿振的沉默而體貼的配合。他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意,而不愿使得這樣的分離變得更艱難? 跟小慧聊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她曾不解的問,不能談遠距離的戀愛嗎?但對于我來說,道路注定是相反的兩個人,勉強在一起也不可能幸福的。這是我非常真心的感受。我知道阿振也是這樣想的。 然后,我就如同我說的那樣,去外地念大學了。畢業之后,也待在求學的城市工作。 但對于我想追求的答案,卻始終沒有找到。 我在追求甚么?在找尋甚么?我想要抵達的遠方在哪里?那個遠方,有甚么樣的東西在等我?我沒有答案。 不知道自己所追尋的究竟是甚么,僅僅是因為某種追尋的渴望,便離開了我從小生長的,住著我深深愛著的人,也有深深愛過我的人的城鎮,來到這個陌生而繁華的城市生活。工作一個換過一個,從城市的另一頭搬到這一頭,在龐大擁擠的人海中漂浮著,偶爾也會懷疑自己到底在做甚么,尤其是夜半醒來,一個人孤單的失眠發呆到清晨的時分。但等到忙碌起來,這些聲音也就逐漸的隱沒在日常的瑣碎里。 這樣,五六年就過去了。 然后,父親去世了。我又回到了這里。遇見阿振。 那么這一次呢?這一次,我還要再放手嗎?如果不放,我就要這樣,留在這里,幸福的和阿振生男育女,然后靜靜的在這片土地上死去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會給我甚么答案。我把臉深深的埋進兩膝之間,覺得為甚么選擇可以是那么艱難的一件事情。 比我勇敢、誠實了無數倍的阿振,事隔那么多年,再一次的向我提問,讓我感動不已。 可是正因為如此,讓我覺得我沒辦法輕率地對待這個問題,或是帶著模糊不清的心情隨意的接受。 所以我只能非常誠實的說,我不知道。 是真的,我不知道。 但我希望,能發現答案的這一天,盡快的到來。不管那答案帶來的將是幸福,還是更多的傷害。 我看著不斷向海流去的,被夕陽染紅的河流,在心中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