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6、情傷
月素愁不眠。 屏風后的大桶內,水霧氤氳,隨意搭攏在鳳穿牡丹屏風上的青衣兩叁,雩岑長舒一氣,柔柔地將自己周身都浸入了熱水,蕩出的水波輕巧地推開了浮朧的月季花瓣。 水溫有些燙,嫩白的肌膚仿若沾染了那花瓣的紅,暈開一層舒緩的淺粉色。 仙與神大抵都是不需沐浴的,周身的塵土臟屑只需一個清潔訣便能清理干凈,壓根不需要花費這般多余的時間來清潔沐浴,但對于任何一個神祗來說,無論是有需與否,大肆興建玩樂消遣之所便是彰顯其地位的途徑之一,一如其按照季節層層屢屢精繡而成的眾多衣飾,感受不到嚴寒與酷暑的他們只是為了抬高其尊貴無兩的身份。 但對于她來說,沐浴也只是一個消遣時間的方式。 畢竟一千年對這上界說長也不長,說短也并不短,昆侖的課業在許多時候大抵都不繁重,顰瑤也不是日日都有時間的,除卻雩岑最喜歡的自閉睡覺之外,便是在酷熱的夏季跑去昆侖群山的淺溪中玩上一下午的水。 于是這習慣自然而然便也延續下來了,一如在人界之時她總能用清潔訣把自己周身清理個干凈,卻經常難免還是有那種多日未洗澡的、臟兮兮的別扭感。 多日的余醉仿佛被這種烘熱一掃而空。 雩岑抬手將頭頂盤起的長發放下,任憑那叁千青絲飄蕩在水中,幾片調皮的花瓣沾染上那微濕的發間,交相輝映,像是綻放在一江濃墨中的飄渺仙影。 掬起一碰熱水潑開在臉上,在舒緩的熱源中肆意伸展每一寸神經,小姑娘半靠在桶壁上,小腳有一下沒一下踢踏著水花,不禁想細細整理著一日發生的事。 旁側不遠的手架上,放著那只她手忙腳亂之下隨意揣在懷中,不慎被一齊帶回的毛筆。 伸出手將那只毛筆撈來,又旋轉著在靈燈虛影下細細看過一遍,卻依舊沒有什么特別。 浮玉那時矢口覺得這東西大概是當初宮人不小心混進的,但那頗為精細設卡的竹筒與那層層包裹的云綢來看,這東西卻乎是屬于那玄桓的。 思來想去,這或許與神荼有所關聯,但她到底也猜不出太多了。 接連幾日醉酒的小腦袋發脹,雩岑索性將那毛筆擱回了原處,繼是深吸一氣,蜷縮著將整個人都深深埋進了熱水之中。 咕?!緡!?/br> 那耳膜被水壓完全悶塞的不適感,仿佛一瞬間沉悶地將她又拉回了許多年之前的那個夜晚。 洶涌的星潮…還有那澎拜著肆意包攏全身的水渦,拽著她一層一層向更深處下沉,層頂的明暗越來月模糊,到最后只余不斷下墜或就此靜止的黑暗。 如墜山巔。 幾日醉酒的午夜夢回,她曾一次又一次在那不周峰頂一躍而下,耳邊簌簌的流風若刀尖劃開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她回眸,卻乎就連身后那清瘦身影的面貌也讀不清。 雩岑是討厭水的… 很討厭,很討厭。 若是那一日宮宴,她未曾落入那水中,或者就如此永沉于華清池底的淤泥中,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 溺死人的水壓一層層將她包裹而進,一點一滴剝奪她僅有的空氣,小臉因缺氧漲得通紅,她的手卻軟弱地虛抓了幾下,也許是被干澀的水嗆掉而出的淚,混跡在那氤氳升騰的水霧中。 …… 咕?!緡!?/br> 世界如此安靜。 然就在她以為她將要溺死的前一刻,通徹的黑暗卻漸漸轉化為了一幕耀眼的浮白,飄忽的金龍仿佛在云影般游曳穿梭,雩岑狠狠地嗆了幾大口水,干咳著幾乎都嘔出了滿嘴的血腥味,一道輪廓才暈眩地在那片浮白中漸漸凝聚。 “…零隨?!?/br> 下意識的低喃,或許連她自己也未曾聽見。 “……姑…姑姑!姑姑!” 她一定很狼狽。 干澀的雙眼許久才得以對焦,眼前出現一張被水花濺濕的小臉。 水藍色的靈力順著她的手腕通透地疏通她每一寸滯澀的靈脈,浮玉顯然是被嚇壞了神兒,明明年歲不知比她大了多少,在溫室里長大的她卻乎還是頭一回碰見這樣的事。 “我無事…”雩岑干咳幾下,微微舒緩呼吸,有些失神地垂眸靠在桶壁上解釋道:“我方才腳滑,不慎落了水罷了?!?/br> 這是個再敷衍不過的理由。 就算這桶深,加滿了水也不過漫到胸口,如何腳滑才能這般險些溺死在水中。 浮玉特意問了問新月,雩岑確是在沐浴之中,于是兀自在屏風前的小凳上等了許久,卻半晌聽不到一點水聲,甚至連那滿桶的月季花瓣都蓋滿了水面,也看不清水下幾何,若非她疑惑地準備離開之時再度回眸看了一眼,瞧見那花瓣間幾個咕嚕浮上的泡泡,她真不敢想象會發生什么。 狼狽又傷情。 浮玉來之前自然聽說了一點關于雩岑的事,小嘴囁喏幾下,卻終究沒有說話,任憑她糊弄過去。 雩岑故作無事地還要再洗,她也不好多攔,又有些擔心之后之事,只好厚著臉皮尋了個借口解衣強行擠了進去,又主動說些其他雜談分散了小姑娘的注意力,還主動潑水打鬧,雖說雩岑到底還有些心不在焉,一場玩鬧下來倒也好上許多。 然浮玉主動給她凈水擦背之時,還是免不了看見了她背上的那道刺目的傷疤。 “很難看?” 雩岑像是不在意,自顧抬起手來擰干那長發上的水,手肘卻又露出那被天火灼傷的燒痕。 “不…不是?!备∮駨你点吨汹s忙回過神來,揮著小手解釋道:“一點,一點都不丑!姑姑怎會難看!” 雩岑笑而不語,只是自顧將衣物披上。 “…我只是…只是好奇?!甭曇綦m小,囁喏著,晃著一雙漂亮水藍色雙眸的浮玉還是十分誠實地悄咪咪道。 “情傷罷了?!?/br> “情?” 小丫頭不解,“談情也會受傷么?” “會,也不會?!?/br> 對方自相矛盾的回答卻更又令她云里霧里。 “情這東西阿…什么都好,就像是一把刀,能救人,能傷人,能殺人,能愛人,能護人,能生死與共,也可背信棄義…” 靈訣烘干的長發上升騰起一片云霧,雩岑光著腳吱呀一聲推開窗,月亮斜照著她的側臉。 “所以終有一日,也會殺了自己?!?/br> “我不明白?!备∮褚琅f一臉愣愣。 “所以不要將這把刀輕易交到別人手里…朋友也好,愛人也罷?!卞巨D一圈下來,雩岑到底說得云里霧里,只字未提那兩處猙獰傷疤之事,末了只斂眸道:“或許等你再大些便明白了?!?/br> 說來好笑,浮玉分明比她大上許多,卻是從她嘴里說出這樣的話來。 或許成長到底不只是年歲,還有所歷的人與事。 只是如今,她還有什么呢。 她也許曾后悔過自己的選擇,但午夜夢回間的遐想,那雪村之中一門一戶借藥的炊煙,還有那開云的蓮燈,船舶夜下的擁吻,包括那不周腳下的共雪白頭…若再能重來,她依舊會這般選擇。 愛情本身就是死性不改的過程。 零隨愛她,但他更愛他自己,他的權勢…甚至于天下。 她不過是個狹隘又自私的小仙罷了。 月色入戶,靈燈忽閃一下熄滅,她將新月遣了回去,而取而代之的,便是如今她身側這個一拱一拱鉆進她被窩里的小丫頭。 她又不是傻子。 雖說現下還無法確定玄拓到底在不在府內,可無論是看起來的忠心耿耿的新月,還是這歡歡喜喜跟在她屁股后的浮玉,無非都是男人派來看著她的眼線。 起初規劃著怎么逃開靈力比她高上一截的新月,如今換成了已然是神的浮玉,這便又要從長計議了。 不知為何,雩岑心里卻沒有什么額外的擔憂。 大不了歸根結底找不到縫隙可溜,便直接去與那男人攤牌又未嘗不可。 除卻零隨這層,她還有濯黎之妻的偽身份掛著,于情于理,就算是俯眼于上界之頂的玉清真神,恐怕也不能阻擋一個已嫁之婦歸家見自己夫君的決心。 即使從她的角度來看,她已無顏再見對方,所欠的人情已然償不上,唯有在物質方面得償些許。 雩岑已然想好,若是能夠出了清微府,便就先去慕汜那將自己當初的東西拿回來,然后將自己靈卡里的錢全都去錢莊折現,連著簽好字的和離書一齊將那些靈幣還有原靈玉全都交給廣居少陽府上的人。 除了那幾身并不值錢的衣物,她已然沒有什么別的有價值的東西。 錢雖少,但到底是她的全部身家了。 雩岑泄氣地翻了個身,又想起初見濯黎時男人贈給她的一對看起來很貴的藥瓶子。 嗯…一并也還給他好了。 還有那面具…… 看來便是個玄鐵所制,鑄藝雖巧,可材料早已爛大街…就當她用那些錢買了留著個紀念罷! 翻來覆去,小姑娘幾乎將自己所有的幾件破爛都盤了個遍,能送的能還的全都歸到了‘準備送去少陽府’為標簽的一類,其余的有些雖然值些錢,但到底是故人遺物,也不便送給人家。 至于在下界的花銷如何,目及所見的,她便能在清微府順些值錢的東西倒賣,但到底她終歸想與玄拓一刀兩斷了,之前虧欠的也好,待償的也罷,算她吃虧些一筆勾銷,最好她永遠也不必再回到這些傷心地了。 至于鹿蜀,她順理成章把那只胖馬駒歸到了自己的財產里。 …撿來的也算她自己的! 思緒繁亂,雖早早上床,雩岑卻久未入眠,浮玉也像是頭一回與人同睡一般太過興奮,幾乎是由她開頭,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夜色稠濃中一問一答起來: “姑姑,外頭是什么樣的?” “外頭?…下界?” “唔…人界?!?/br> “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車馬,有很多的煩心事,也同樣有很多的情?!?/br> “可聽起來與我們這沒有什么不一樣哇?” “有很多不一樣的事?!?/br> “嗯?” 雩岑斂了斂眸,“有不想成仙的人,也有自甘為天下計不留姓名的人,還有許多遭受過世間苦難卻依舊付之于善良的人,山里的獵戶并不粗魯,也可飽讀詩書,口舌銳辣的人或許心地善良,繞指綿柔的女子也可笑里藏刀?!?/br> “為何不想成仙?…那些凡人不都是為了成仙擠破頭,甚至自相殘殺么?” 腦海中浮現出樂安與傅溪的臉,還有那葉父仿在眼前的爽朗笑意,杏眸溫潤得好似月光: “或許他們有更寶貴的東西罷?!?/br> “有人為了至生所愛,有人為了恣意逍遙,還有許多人為了不同的理由去追求他們自己更為最珍貴的東西…修仙者必先修心,可這心若有一日修明白了,恐怕也沒有那么多為了追求長生而修仙的人族了?!?/br> “人生得意須盡歡?!?/br> “那些成仙之人,究竟是修明還是沒有修明呢?” “可我還是不明白?!备∮駛冗^身來靠在長枕上撓了撓頭,“長生便不是最好的事么?” “可長生也未必是最好的?!?/br> 雩岑有些哭笑不得,但對于浮玉這等含著金湯匙出生之人,也難以遐想與世間疾苦感同身受,“還有人覺得,當皇帝是世間第一的大好事呢?!?/br> “唔…這也不錯?!?/br> 浮玉轉了個身,趴著托起臉來,小臉皺巴巴又道:“不對…我爹爹整日如此忙,權利大又有何用,他那等身份,還得自持著不能與我去逛那九重天的大集呢!” “所以當皇帝才不是第一大好的事!” “所以阿…每個人有每個人所珍視的?!宾п瘜⒈蝗炖列厍?,“或許在他人看來不一定是最好的,只要自己覺得值得,那便是最好的…” “終有一日,你也會找到你覺得最好的、最值得的東西?!?/br> “那姑姑呢?…姑姑覺得最好的是什么?” “……” “我所喜歡的,便是最好的?!?/br> 這云里霧里的討論,終究以雩岑上下眼皮打架間,側臉歪過的忽然入睡,劃上句號。 這幾日的心力憔悴,就連靈魂都深深疲倦。 ……… 第二日清晨,待到太陽完全升出地平線時,睡在內側的浮玉迷迷糊糊翻了個身,瞇著眼下意識想略略判斷一下外頭的天光,卻險些被床頭不知站了多久的高大黑影險些嚇丟了魂—— “九九九九九…?。?!” 暗金長眸微斂,信手將她的嘴上封了個啞訣。 “不要說話…”男人盡可能的放低聲線,眼眸卻像是挪不開似地瞧著身下那張好不容易呈現出平和的睡顏,輕輕將她耳側散亂的黑發刮到耳后之后,才抬眸看向浮玉道: “跟我來?!?/br> 兩只小手死死捂著櫻唇,小丫頭眨了眨眼眸點了點頭。 在盡可能輕的跳下床后,浮玉躡手躡腳若做賊似地,跟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