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冬衣
風光霽月,雪色天明。 這是雩岑最為喜歡的季節。 渺渺萬里云,霜雪霽寒宵,一夜呼嘯而過的雪,在穿過幾片蕭浮云層的陽光中,顯得格外輕盈。 不周山頂寒風略緩,卻依舊獵獵地吹動著她的衣袂。 雩岑兀自坐在山頂略微凸起的那塊石頭上,看著那片太陽從云層的最遠角一點一點升起來,直至那抹耀眼的天光將整個九州都通透而明亮的包攏在其中時,她才終是略略動了動,緩緩站起,迎著那明朗析下的陽光,深深望向那那萬千山海中一眼也望不盡頭的連綿山巒,而腳下,卻是萬丈深淵。 這是人族流傳已久的一個傳說。 在數百甚至數千年難逢一次的大雪中,謂為天地支柱的不周山頂,可以一覽無余地望盡皚皚白雪的九州大陸,美得如夢似幻。 隨著浮風緩緩而過的、厚實的云層,將雩岑遠望的目光折斷,腳下的萬丈深壑仿若墜仙云臺,卻在那光暈微微的眩暈之下,她卻恍然間,有種想就此一躍而下的沖動。 他們的運氣不好,或是運氣還沒有好到傳聞中的那般—— 抑或是,傳聞,本就只是個傳聞。 不周是看不盡九州的。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喜悅,像是心里冒著的一顆期望的、帶著無限憧憬的芽兒,蔭蔭后終是有些頗覺平淡,冥冥之中的一個盼望與約定將她帶至不周,如今久久地站在這里,站在這蒼茫的雪中,雩岑的心緒仿佛與亙古的雪山那般平靜。 也許是時機不對。 又也許…盼望一齊看雪的人不在身邊。 她轉回頭,那道從太陽升起前便默默在她身后站到現在的清俊身影嘴角淺勾,琥珀眸折著陽光,粗布麻衣也掩蓋不了的天人之姿,卻在她一步步走向之時熟練地彎下腰朝她伸出手來,想要將她背起,就像他一直所做的那般—— “我們走罷?!?/br> 雩岑拉上帽兜卻徑直牽上男人冰冷的手,淺淺笑了笑,兩道身影向那不遠處有天兵層層把守的瞳門走去。 ………… “這仙集都快結束了,真是…怎么才來?!遍T口的小兵攤開薦信,像是抱怨地嘟囔了一句,繼而揮了揮手,用仙矛圍擋的前路順開,兩人方要進入,身后卻突兀地傳來一聲喝止: “站??!” 方才那個小兵蹙眉指著幾乎用斗篷蓋住半張臉的零隨,“這人是誰,怎不露出臉來?” 零隨冷冷地轉過身,卻并不言語,場面一時僵持。 不周仙集,乃是叁清勢力之地,但因著神魔大戰后零隨與玄沢簽訂的某些條約,各個仙集其實由雙方駐兵共同把守,只不過由于歸屬權問題,繳納的賦稅部分由其所有勢力所得。 “這…仙爺,他早些年容貌毀傷,所以才遮著,嚇著您怕就不好了?!?/br> 雩岑有些汗涔涔,見著那個豪橫的又穿著的是天帝勢力下的軍服,不禁默默感嘆道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近萬年來,天帝一脈勢力不斷迅速擴張,收納的小仙質量自然不比自視甚高的叁清,參差不齊不說,有些素質不好的雜魚也是有的,雖說在上界的倒個個遵紀守法勤勤懇懇,但天高皇帝遠的,恐怕大多小兵連零隨其人都不曾見過。 但天帝的那張臉倒是近年來為了宣傳之何的處處見報,為避免節外生枝,零隨自然早早便易容成平平淡淡的無鹽丑夫,然人族的易容又不比上界,若是修為稍微好些的小仙,一眼便可洞穿其真容。 不過話說起來,要說零隨手下的小兵豪橫,叁清底下的小兵通常也又是一副看不起人的趾高氣昂的冷漠臉,每次跟叁清有辦事牽扯的總要吃一副子冷餅子,倒若是那些上仙上神的去辦事,足比她排上叁天隊還要有用。 嘁。 雖說一副想要看好戲的心態,可若是在場有那個實力不錯的小仙對男人那張假臉探查一番,估計在場的各位,都得玩完。 這背后的牽扯可大了去了。 “那仙爺我也想開開眼界,看看這世上的丑人倒能長成什么不堪入目的模樣?!?/br> 此話一出,眾人哄笑間,雩岑心臟猛地一縮,總覺得下一刻這人將會橫尸當場之時,身側的男人卻一把將頭上的斗篷拉下,大大方方展露出那張易容后的面容。 “看夠了么?!?/br> 冷冷一覷,漂亮的琥珀眸好似冰凍,平淡的卻驚得眾人頓時鴉雀無聲。 天生的上位者氣勢,隨意一瞥,似乎就能讓人心臟驟停,呼吸凝滯,時隔多年,雩岑倒是好久未曾見到男人的這副表情了,恍然之中,那存在于記憶里的和煦淺笑,好像只是她臆想中的夢境。 零隨,還是那個天帝。 “走…走罷?!?/br> 領頭找事的小兵半晌才似是愣愣地回過神來,僵硬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通過,直至零隨重新戴上冒兜拉上身側之人的小手已然消失許久之后,那個小兵才輕啐一聲反應過來,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低聲罵道:“娘的?!?/br> 方才那感受瞬間到的威壓,竟是比他有幸見過的某個即將飛升成神的上仙還要強橫上數倍。 只是,一個人族…怎會有如此強橫的靈力? 應該只是錯覺…嗯!一定是錯覺! 繼是抬腳往身側同樣愣住一個年輕小兵屁股踢去,發泄似地揚聲訓道:“愣什么愣,都給爺爺我好好站崗!” “若今日夫長巡下,你們這般態度,就在這破地方待一輩子罷!還想調任九重天?趁早回家多生幾個孩子種種地,別臟了陛下的眼!” 殊不知自己已然被某個其實極為小心眼的男人一筆一劃寫在了記仇的小本本上。 ……… 馬車在半路便賣給了正巧幾位下山的修士,兩人輕裝簡從,除卻身上的衣物之外,不大的包裹里只帶了一些不能扔的東西。 有璟書的、有葉旻的…還有被她悄悄縫在某件里衣里,從濯黎給她的喜裙上裁下來的一片花樣。 那壓在包裹最下方許多年的紅色依舊鮮艷明麗,又像是昭示著憤怒與背叛,令得她似乎被那如火似的紅色灼燒了一下,慌慌張如做賊般又將它塞入了包裹的最底下。 濯黎…濯黎…… 那是一個許久未見的名字。 像是與他曠別多年,可這上界,不過才只過去了兩叁日的光景。 跟著零隨再度踏進仙集時,雩岑的手近乎是抖的。 她在害怕。 她害怕那個男人瞬時從天而降,用那雙與她一般卻美如夜色的長眸鎖著她,拽著她的領口大聲地質問她…抑或是,只是靜靜地站在她的面前,露出那失望透頂的淡漠表情。 或許對于不知如何面對玄拓,她更加不知,該如何面對濯黎。 雩岑在腦中臆化了多種的可能,甚至于當著他的面懇求他,或者向他道歉,順遂濯黎的失望透頂心意與他和離等等—— 可如今,她連見他一面的勇氣都沒有。 也許她曾有那么一絲絲的期待幻想再見到濯黎的時候,可如今,卻只剩下無盡的恐慌。 若非拉著她的大手堅定而有力,幾乎是被拖著向前走的雩岑近乎想要就此逃離,就算像零郁那般,在人族九州中躲上一輩子也好。 她的手蓄滿了汗,甚至連男人的手也都沾染浸濕了去,可零隨始終沒有放開她,兩道身影在偌大的不周仙集中顯得尤為突兀。 上界還是夏天。 大多可以進入仙集的修士已然強橫到可以無視冷熱季節之分,這通常又像是一寸一寸漸漸脫離金殼的蟬,對于氣溫的敏感度漸消,待到脫離凡體成仙之后,與自然更為貼近的小仙自然又會變得更為敏感這四季變化,成神之后便已然與靈境一體,升華到我即靈力,靈力即我的天人合一水平。 對于神階來說,穿衣大多只是擺設或是身份的象征。 故而兩人如此著裝,一路幾乎惹盡了來往的目光。 雩岑不知是熱的,還是嚇得,直至兩人一路進了暫住的酒肆,她的額發已然被汗濕透貼在了臉上。 叁清不像天帝,是可以允許人族修士在仙集暫駐停留的,不過最長,只有七日,入時她與男人都在腕間被打入了一道簡易的追蹤符,非仙不可解,若是想要在此期間逃遁永久留在上界的修士,便會被追蹤斬殺。 然這種看似嚴密的管理,卻獨獨忽略了,會有仙從人族潛回仙集的可能。 兩人在酒肆的客房住了一夜。 直至夜深,坐在熟悉而又陌生靈燈旁的雩岑才咬斷了衣服上的最后一根線,摸著手里連著趕了不知幾天幾夜的厚衣,她才有些恍然地意識到,零隨或許已然不需要這件衣物了。 現在…還是夏天呢。 待到冬日,四季如春的上界或許也是用不上的,身為天帝的零隨…又哪里在人前穿得這般來自人族坊市的粗糙料子。 不知為何,心頭略有些發酸,又是說不上來的感受。 她側頭,光影悠悠間,深深望向映照著那個背對著她躺在床上,已然陷入沉眠的背影。 “阿隨,晚安?!陛p聲向語,意料中的無人應答。 雩岑熄滅了靈燈,兩人在黑暗中的頭一次背靠著背,身后的呼吸很沉,她卻是直直地望著窗外隱約透進來的光,一夜無眠。 殊不知黑暗之中,某雙琥珀眸,也如此睜了一夜。 ———— 晚一些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