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的熱鬧被回廊與假山隔開，只余隱約的音調，耳畔更清晰的是清冽的夜風、潺潺清泠的流水。

    靳夫人趴在窗口，夜風一陣陣的拂過臉龐，帶來不知名的花香，帶走灼熱酒氣，美眸水潤迷蒙。

    醉意蒸騰，思緒紛雜，像抓不住的螢火。

    她活著，是為了什么呢？

    日復一日，沒有意義，和煩透了的人打交道，一點也不快樂。但又有什么是快樂的呢？

    不親近的娘家，合不來的夫家，就連親生兒子都和她不親。

    孤零零的來，孤零零的活，是她做錯了什么嗎？

    jiejie……jiejie……

    重復地默念著這兩個字，美眸起霧，眼眶泛起淡淡的紅。

    一陣風襲來，有些冷，她閉上眼，淚珠從眼角滑落。

    弘武帝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小姑娘靠在軟塌，趴在窗邊，滿臉委屈，白皙的臉上有自己手臂壓出來的紅痕，還有泛紅的眼眶。

    像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小孩。

    發現被小十騙了而皺起的眉緩緩舒展，又微微蹙起。

    何公公就這么看著他站在假山的陰影處，一動也不動，不知在想些什么。

    “靳夫人似乎是錯飲了靳大人的酒，那酒是西邊進貢來的，后勁大?！?/br>
    一邊說，他悄悄往那邊看了好幾眼，原來那位夫人生了這么一副好模樣，無怪乎十公主殿下成日在陛下面前說她多美多好看，確實清冷美艷不似紅塵人，像那高高在上的仙子，渾身帶著股冷冷仙氣。

    何公公渾然不知，這位已經嫁人九年、宛若天仙的夫人在他們威嚴不可攀的陛下心中，也只是個受委屈的小姑娘。

    何公公不受控制的一眼又一眼的瞥過去，忽的聽見前面一聲很輕、卻在安靜的夜間很明顯的嘆聲。

    “你守在外面?！?/br>
    蘭鶴早就被十公主引開，殿內都是她的人，看見弘武帝來了，連忙跪下。

    “勿要出聲?！?/br>
    門無聲被推開，沉穩的腳步聲在靠近。

    “是蘭鶴嗎？”靳夫人閉著眼，聲音悶悶的，有醉酒的鈍感，“我的頭好疼，給我按按?！?/br>
    走到她身后的人頓了頓，伸手為她按起太陽xue。

    好在弘武帝是個孝子，為太后按過不少回，還算熟練。

    但再怎么醉，靳夫人也還是覺察到了身后的人不是蘭鶴，蘭鶴的手沒有這么大，指腹沒有這么粗糙，最重要的是她身上的香氣也不是這種似松似梅的味道。

    她緩緩轉身，弘武帝放下雙手。

    罷了，擇日不如撞日，今日將事情攤開來告訴她，她或許會罵他、打他，他都受著，該有的補償也不會少，她想如何就如何。

    這般想著，在她轉身睜眼這短短幾息時間，弘武帝久違的感覺到了緊張這種情緒。

    幾縷發絲不聽話的溜了出來，落在她臉側，不再整整齊齊的發髻卻更顯她可憐可愛，她與弘武帝對上視線，還潤著淚珠的眼眨了眨，小動物般歪頭，“jiejie？”

    弘武帝：……

    一時無言，做好的準備盡數潰散。

    對一個醉鬼，該怎么坦白？

    “……阿清?！彼麩o奈。

    她已經貼上來了，抱著他的腰，貼著他的胸膛，手扣住了他的，不自覺的撒嬌，“jiejie，我剛剛還在想你，你就來了?！?/br>
    身軀緊繃，想把她推開，卻在碰到她時那溫軟的觸感讓他如觸刺一般收回手。

    無果，只好就這樣坐下，不然她一直支起身子很辛苦。

    不料坐下后她更是粘人，直趴到他懷里。

    姑娘家的身軀格外柔軟，身上的香氣混著酒味縈繞在他鼻息之間，柔軟的小手緊握他的，柔軟摩挲，弘武帝閉了閉眼，僵硬的和外面那百年古樹的樹干沒什么區別。

    她不清醒，不知道他是誰，更何況……她是他的臣子的妻——至少現在還是。

    她抱著他，閉著眼休憩，像是睡著了，又忽然低落的說，“jiejie，沒人喜歡我?！?/br>
    “怎么會沒人喜歡你？阿清……這么好?！?/br>
    她愣了下，搖搖頭，“我不好。蘭鶴她們對我好，是因為她們是我的侍女……沒有人因為我是我而喜歡我，他們都因為我是靳夫人而和我往來……”

    “朕……”喉結艱難的滾動，“我……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是靳夫人?！?/br>
    “可是平時見不到jiejie?！苯蛉诉@會兒酒意上頭，抱著他瘦勁的腰也半點不覺得違和，“雖然和jiejie書信往來已經很開心了，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但是我也想，我偶爾也想有一個擁抱，毫無縫隙的，能夠帶來快樂和安心?！?/br>
    她忽的笑了，純真璀璨，手臂收緊，“就像現在這樣?！?/br>
    弘武帝看著她，黑眸中有什么情緒在醞釀，薄唇抿了抿。

    她又疑惑，“可是jiejie為什么不抱我？是不是我和你想象中的差距太遠？她們說我不笑的時候很不近人情，讓人不敢接近……”

    “不是?！焙胛涞蹮o可奈何一閉眼，抬手環住了她，輕拍她的背，語氣柔和，“阿清想要誰喜歡你？想要誰因為你是歸嘉清而不是靳夫人而喜歡你？”

    他的話語篤定，仿佛只要她說，那人就會喜歡她。

    “歸嘉清?！彼е@三個字，長睫垂落，“我都快忘了我的名字了?！?/br>
    他輕拍她的背，環著她的腰肢，想到什么，輕笑了一聲，“若你生在小十說過的那個時候，女子亦能讀書為官——哪怕會更辛苦些，總歸是有機會的，那你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旁人還在渾渾噩噩，你已經參透這世間暗藏的不公與污穢，清醒的為它們感到痛苦?！?/br>
    她攥著他的衣服，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嗎？”

    “真的?！焙胛涞劭隙ǖ?，“我什么時候騙——”

    他頓了頓，“除了我的身份，我沒再騙過你?！?/br>
    “jiejie最好了?！?/br>
    “若是能夠順利和離。阿清想做什么？”

    “我想去十公主開的學堂當老師，一邊教學生一邊寫我喜歡的故事，空閑時間就看看書，和jiejie寫信?！彼粋€個數著，越說越興奮越說越開心。

    弘武帝像是被她的快樂感染，哄小孩般，“小十知道了一定很開心，你們也很合得來，是不是？”

    她重重的點頭，嘴角勾起，似乎已經過上了那樣不受拘束的生活。

    睡著后，臉上的笑意還沒消。

    弘武帝抱起她，俯身將她輕放在床上，看了會兒才起身。

    何公公在外面差點喝飽了茶，弘武帝出來他連忙迎上去，見他眉眼盡是溫柔，嘴角更是微微勾起，心中思緒翻飛，又把那位夫人的位置抬了抬。

    “皇兄，你沒做什么不得體的事情吧？”十公主賊兮兮的在弘武帝耳邊悄悄道。

    她本來只是想讓兩個人趁機見一面的，也很相信她家皇兄的人品，但他去了這么久才回來，回來后又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她對大美女朋友有點點擔心，冒著被罵的風險還是問了一句。

    果不其然，問完就挨了一眼刀。

    弘武帝借著喝酒的動作道，“朕在你心里成了什么人了？”

    十公主咳了兩聲，“那什么，我就問問嘛，我還是相信皇兄的，不過怎么去了這么久？”

    “她醉了?！毕氲剿砗笳橙说哪?，弘武帝無奈，“醉的不清?！?/br>
    不然怎么對著他這么個大男人喊jiejie？

    把情況簡單說了兩句，十公主沉默了。

    弘武帝瞥她一眼，“怎么？”

    “皇兄，有些人喝醉了酒會不記得醉酒后的事情，但是也有些人……會記得清清楚楚?！?/br>
    弘武帝動作一滯，“罷了，朕原就打算告訴她?！?/br>
    “皇兄真不怕阿清生氣不理你？”十公主覷他。

    “她生氣是應該的?！?/br>
    “好吧，那我到時候可不幫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