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血磨盤]第十七章復仇之前要先吃飯
昏暗的酒吧里,不斷傳來嘔吐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酸氣。 吧臺上,米飯在瓷盤里堆得老高。銀勺尚才挖去小小的一角,但那潔白的米粒已油光冰冷,仿若一座圣潔的雪山。 在這座雪山的地下,雌性夜兔仿若泡在巖漿里。 她雙膝跪地,背部微顫,額上汗如雨下,手指攀緊木桶的邊緣,骨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仿佛稍稍一松,便要昏倒過去。 嘎吱、嘎吱,靴子踩著木質地板,腳步聲漸近。 “浪費糧食,要遭天譴的?!鼻謇实穆曇?。 顫抖停止,白嫩的手擦去嘴角的涎液。那抹銀白挺直腰背,曲膝站起。 “誰說、會浪費?!?/br> 朦朧的燈光之下,阿迦葉的碧眼閃爍寒芒,尖牙蒙著嗜血的紅光。她的肌rou緊繃如鋼鐵,表皮白得近乎透明,其下藍色的靜脈一起一伏。呼吸間,仿佛一顆燃燒的月亮。 【銀狼】。 神威脊骨發癢,瞳孔擴大,嘴角咧開,不自覺地露出嗜血的尖牙。 要打嗎?想殺嗎?來吧,我就在這里!用你的牙齒咬破我的咽喉,用你的尖爪捅穿我的心臟!這是只有夜兔才能帶來的極致享受,讓我們,浴血廝殺—— 咚!手指彈上他的額頭。 “冷靜點?!卑㈠热~的聲音清冷,如秋雨般澆滅了他戰斗的火焰。 神威捂著額頭,愣了會兒,這才意識到,那雙碧眼、注視的是比他要更遙遠的地方。 “血債血償,這點恩怨我還是分得清的?!卑㈠热~的眼神極暗,“你,神威,【吉原領主·春雨提督·第二夜王】,你并未欠我什么,相反,我欠你許多。醫療費我已經全部轉給你了。還有,多謝你,照顧了我的……” 她一頓,略略搖頭。 “不,那個暫且不談??傊?,這條性命,你想要也隨時拿去。但是,在那之前,真正要被討債的那家伙——” 她的視線轉移到那盤米飯上。 銀勺緩緩送入口中,每一寸都像是推進艱難的戰線。 牙齒極慢極慢地磨著,仿佛在嚼著冰碴。咀嚼間,她的身體不禁小幅顫抖,良久,喉嚨才微微鼓起。 阿迦葉閉上了眼,眉擰得死緊,終于將這口飯吞咽了下去。 一秒、兩秒、三秒——凌亂的桌椅翻倒,嘔吐聲慘得要命,胃酸燒灼著喉嚨,仿佛要燙掉所有食物的痕跡。 神威看著她,仿佛在看一場滑稽劇。 “你,在做什么呢?” “……你不會明白的?!卑㈠热~喘息著,搖晃著站起,身體仿佛風中顫抖的樹葉。她的眼角因生理刺激濕潤發紅,嘴唇蒼白干裂。 她伸出手,想要握住銀勺,但那指尖卻是顫顫巍巍。 一口,又是攀著桶沿。 神威的指甲不自覺地陷入rou里。 “你不說,又怎知我不會明白?” 聞言,她緩緩抬頭,極深、極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在用最細的銀針,去攪動最黏稠的黑暗。 “你,真的,不害怕【虛無】嗎?”她的聲音沉沉。 “……之前,也談過這個話題呢?!?/br> 【虛無】。那是,失去了【那把傘】的夜兔,終將被亡靈推入的地方。 沒有輪回、沒有救贖。冷熱不再、色彩不再、聲音不再,靈魂將失去一切,只除了那無盡到令人發瘋的時間。 神威比上次要多考慮了五秒。 “死掉的東西都只是rou塊?!彼詈蟠鸬?,“區區活人,就不要擅自臆測死人的世界了?!?/br> 阿迦葉望著他。 “……你,果然不會明白啊?!彼f,“死后?那種事怎樣都好。最可怕的,是現實啊。沒有【傘】的、夜兔的、【現實】?!?/br> 阿迦葉的眉眼掙扎,每吐一字,喉嚨都好似吞下一根銳利的針。 “所有的夜兔都有的東西,我卻再怎么祈求都無法得到。死者沒有【傘】指引,皆向我涌來。我殺死的萬物無處可歸,每咽一粒米,每啃一口rou,亡靈都爭先恐后地擠進這具軀殼。而我的靈魂也越來越小,漸漸,連我自己也找不著了。如果,再那樣下去……” 她抓著木桶的手指猛然用力,仿佛要將它捏碎一般。 “我真的、真的好想要【傘】啊。十六歲的時候,也終于偷到手了。我很高興,覺得只要有【傘】,就可以得到救贖。然而,”她苦笑一聲,“真是、太傻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再怎樣努力,也是偷不走的啊……” 她喃喃著,視線凝在虛空。 “亡靈,擠得像滿員列車。再多殺一個,我的靈魂就會被擠進虛無;但是、不殺戮,這具軀殼又要怎么活下去呢?” “我、真的絕望了。但是,像開玩笑一樣,居然出現了【作弊道具】?!彼猿暗匦α讼?,“【化學合成的營養劑】——無盡的饑餓感是很痛苦,但是,不用殺戮、不用背負、不用直面墮入虛無的恐懼,對我來說只是有點副作用的【仙藥】?!?/br> “雖說如此,”阿迦葉的視線一轉,落到那盤米飯雪山上,“今天的話,總覺得再殺掉一個,也可以啊……” 她搖晃著爬起來,正坐。那雙碧眼凝視著勺中的飯粒,毅然將其塞進口中——半秒,她即佝起身軀,手指用力摳抓襯衫,似要將它皺成紙團,四肢因劇痛而陣陣痙攣。 “唔”的一聲悲鳴,她搗著嘴,連滾帶爬地伏在木桶邊緣,喉嚨咕的一下,竟是倒噴出一道腥紅的瀑布。 嘔吐聲不息。 酸氣仿佛要將空氣腐蝕,血腥仿佛要浸染大地。 【夜兔之恥·阿迦葉】。 瞳孔,倒影著那顫抖的背影。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答,指甲愈發用力。 清朗的聲音,毫不留情。 “還以為,你的稱號是什么復雜的原因。原來,是違背了【夜兔之道】?!?/br> “什、么?” “殺戮?虛無?【夜兔】可不會糾結這種小事,更不會糾結麻煩的過往??瓷系木蛽?,不順眼的就殺——【目之所及,皆為領土。吾等榮耀,浴血戰場?!俊?/br> 喉結聳動,胸腔震顫。夜兔古語的爆破音雄渾有力,震得阿迦葉雙耳嗡嗡作響。太古的箴言沸騰了血液,熱流怒吼在每一條血管, 渾身轟然發燙。 神威少有不笑的時候?,F在,那澈藍的眼中,是毫不動搖的光芒。它映著夜兔一族、那千年以前的悲慘抗戰,也映著夜兔一族、那千年以后的輝煌榮光。 阿迦葉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夜兔夜兔的,這家伙總是說的那么理所當然。 “真是的,都說了,我只是半只而已……” 這樣說著,她的嘴角卻略略上揚。 她呻吟著,強忍胸口的劇痛,攀著桌沿爬起來。 “抱歉,倒你胃口了吧?這副、惡心的樣子……你,去別處吧。我太久沒有殺戮了。如果、練習不足,如果、沒有決心——” 她向銀勺伸手,指尖顫抖不已,手不受控制地搖擺著,仿佛在抗爭某種無形的力量。 冷汗順著她的眉角滴落,像一顆顆晶瑩的珍珠,啪嗒砸著地板。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天地似乎都在晃動。 喘息間,她身子一軟,就要倒下。然而,一只強有力的手,卻穩穩抓住了她。 冰冷的銀勺塞進她的手里。神威在她身旁坐下。 “你、做什么?” “吃飯?!彼f,視線聚在菜單之上。 “哎?可是、”阿迦葉猶豫著,眼睛移向木桶。 “如果饑餓的時候還要想那么多,我早就死在戰場上了?!彼f著,目不斜視,專心選著餐點。 腐臭的尸堆、腥穢的血水,那些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神威……” “而且,我最討厭浪費糧食的人了?!彼仙喜藛?,招手叫火鐮過來。 昏暗的燈光下,神威微微側臉,望著她那盤沒有動多少的米飯。 “所以,我會盯著你吃完的——每一粒米?!?/br> ━━━━ 雪山一樣的米飯,漸漸少了下去,仿若融化了一般。 阿迦葉是吃了吐、吐了吃,最終也不知道肚子里盛了多少。反復的嘔吐使她的身體疲憊不堪,但她的靈魂卻輕盈極了,仿佛能飛躍大海。 清澈的水推到她的面前。阿迦葉小口抿著,嘶啞地道了聲謝。 她費了很久,才清空了一個盤子。而身側的雄性夜兔,周圍卻堆著數座瓷盤的高山,幾乎將他埋了起來。 “胃口真大?!彼p聲地笑著。 “你的也不差?!鄙裢氏伦詈笠豢陲?,放下筷子,雙手合十,“多謝款待?!?/br> 火鐮收走了盤子。阿迦葉的指腹輕輕磨著玻璃杯的口沿。 “我的胃口可小了?!彼约涸谒锏牡褂?,“明明、只是想要一點點的幸福,真的,只需要塵埃那樣的一點點……” 她的指尖稍稍用力。玻璃杯咔咔作響,裂痕自頂端劈下,閃電間,啪的清脆一聲,無數的碎片自她的掌中墜落。 “啊?!彼读讼?,歉意地望著火鐮,“抱歉,我會賠償的,請在結賬時算進去吧?!?/br> “無妨?!碑愋堑木砩嘁舸执值卮鸬?,火鐮跳過來,大手抓著抹布,一下便將碎片全都裹了起來,“若是傷到你的手,才是一件憾事?!?/br> “哎?” 火鐮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藏在胡須下的鷹眼極為陰翳。 “這頓飯,不收你錢。我只有一個要求。出拳之時,要用盡全力?!?/br> “……這,還用說嗎?” 阿迦葉露出尖牙,攥緊拳,渾身緊繃著站起。 “現在,就要去嗎?”神威擦著嘴問,“之前,你還一直攔著我?!?/br> “因為,你還太嫩了?!卑㈠热~說,忽略了神威銳利的眼神,“你的性子直得要命,幾乎就是雄性夜兔的典型。但是,黑曼巴,那家伙和人類待久了,學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br> “小時候,第一堂戰斗課的時候聽過吧?”她繼續說,“戰斗的第一條,就是知己知彼。神威,你對黑曼巴知之甚少。殺人容易,但想要成為【血磨盤】的主人,卻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br> “神威,你很強大,或許連海嘯也能劈開,但是,我若要你飲盡海洋,你又要如何做到?” 厚重的黑云壓在那雙碧眼里。然而神威只是輕輕一笑。 “海洋?我怎么覺得,我要喝下的,只是一杯甜到發膩的飲料?” 【宇宙海賊·春雨】,曾是宇宙最強大的星際犯罪組織。然而,這樣的龐然大物,卻在四年前的一場星際大戰中,元氣大傷。 資金短缺,人員稀少,在人們認為【春雨】已是過去式的某個夜晚,一張裹著防曬繃帶的笑臉,卻出現在了每一個銀河聯邦公民的終端上。公民們對這笑臉陌生,然而,在背景的墻角,卻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面龐——銀河聯邦的大總統安詳睡著,臉上到處都畫著黑漆漆的涂鴉。 【夜王·神威】的惡作劇,使他的部下掉了不少頭發,卻也使【春雨】的名氣水漲船高。 生意興隆起來。海賊不認什么狗屁道理,只認閃閃發光的黃金,只要開價足夠,他們便是再忠誠不過的道具。 神威所率領的夜兔軍團,漸漸打響了【最強雇傭兵】的名號。他們的吶喊響在上千顆星球,熱血浸透了繁星一般多的戰場。 短短四年,神威便奪回了【宇宙海賊·春雨】的全部榮耀。 他所經歷過的煉獄無人能比。血磨盤這幾天,簡直像在天堂度假。 濃重的血腥味從他身上傳來,阿迦葉不禁顫抖起來。然而,她深呼吸了幾下,卻仍是搖了搖頭。 “你在講勝利的事?!彼f,“但是,血磨盤,是只有輸掉才能統治的地方?!?/br> 血腥味忽地消失了。 “……你和他,說了一樣的話?!鄙裢f。 “他?” “蝎針?!?/br> 這個名字如閃電劈上阿迦葉的身軀,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瞳孔擴張,仿佛又映出了那張微笑的面龐。 “是、這樣嗎,蝎針……”她的聲音飽含痛苦。 “那句話是暗號嗎?還是說,是什么謎語?” 阿迦葉望著他,緩緩搖頭:“不,那就是字面意思?!?/br> 她輕聲喃喃:“你若要使神明跌下神壇,只有讓其犯錯。即便,這意味著,你會輸掉自己的性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