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四章鴻鵠志?壹
難不成她也惦記成仙? 南婉青不緊不慢道:“小時候日子艱難,樣樣不如人,我以為都是相貌不好的緣故。老夫人疼愛十二娘,南兆良偏心寧姨娘,她們都是出挑的美人。我時常想著,若我也生得好模樣,這日子便好過了?!?/br> 隨隨道:“我已賜你世間第一等容貌?!?/br> “是,人世間最好的樣貌,是你賞了我?!蹦贤袂辔⑽㈩h首,“起初我也是歡天喜地,心想苦盡甘來,萬事大吉。因這模樣惹人愛憐,也得了許多好處,綾羅綢緞,山珍海味,金銀珠寶,多半有求必應。從前耿耿于懷的玩意兒,果真得了手,到底不過如此?!?/br> “不知哪一日,莫名的有好些困惑,我是伺候他們得了便宜,那他們呢,他們又是何處得來這些玩意兒?難道他們如我一般,也伺候著什么人?只是在另一處地方?那時我年紀還小,想不通便問了,他們倒不瞞我,各有生財的門路,有田地,有莊子,還有鋪子?!?/br> “我知道府中發放月錢,一月一回。當是他們在外頭做活,給人看家護院,端茶倒水,便問做的什么營生,若尋了門路,也好沾光。他們都說讓下人去辦,只管收銀子便是。我呆頭呆腦的又問,不做事何來銀子。他們有人笑我,有人不答,終究沒有一句準話。我不甘心,想了很多時日,還是想不明白,為何底下人做了事,累死累活得來銀錢,還須奉送他人?” 隨隨抱起手,不置一詞。 “那年臘月,將近過年的幾日,田莊和鋪子上都有管事來送年禮。從前年年見他們,我卻從未好奇,為何他們帶來錢糧諸物,爭先恐后,感恩戴德,都獻給南兆良。那一年我悄悄問了,管事的說田莊鋪子是老爺夫人的產業,他們有幸侍奉主子,這才混口飯吃。我沒出幾回門,也不知田地、莊子和鋪子為何物,想來既有生錢的用處,必定有利可圖?!?/br> “我再問他們討要,費盡了心思,軟磨硬泡,竟不得一點松口。都說是安身立命之物,祖宗傳下的家業。也有說我已是他的人,他的家當便是我的家當,何苦忙活一遭。全然不似前時大方的手筆,橫豎不答應,終歸只有些金銀首飾。我又不禁困惑,為何他們都有安身立命的家當,我卻沒有?!?/br> “為此事而困惑?”隨隨沒好氣道,“你爹混帳,你娘早死,誰給你做打算?!?/br> 南婉青一笑:“年紀小的時候,還不知天高地厚,難免癡心妄想?!庇值溃骸昂髞砺琶靼?,南兆良的田宅產業,都是留給那幾個兒子。陶夫人的田莊鋪子,乃是留給嫡親愛女的嫁妝。至于我……難怪是叫賠錢貨?!?/br> “當年我也曾自負雄心壯志,區區幾塊田地,幾間屋子,即便無人可靠,未嘗不可爭出一番事業。南家那三瓜倆棗,我還瞧不上眼,誰稀罕誰拿了去罷。外頭一片廣闊天地,處處是活路,我自有作為。而后慢慢識了事,也是慢慢的后知后覺,這世道不曾給女子活路?!?/br> “王法如此,官府籍書之上,一戶之主必定是男子,若為女兒身,便斷了自立門戶的出路?;蚴歉赣H,或是丈夫,或是兒子,終須依附男人方可過活。為人之女,有個好父親引人入贅,門戶不改,是一條出路。為人之妻,男主外女主內,獲宅院尺寸之柄,也算一條出路。為人之母,有子得守家財,孀婦獨居,亦是一條出路?!?/br> “要么做一個男人的女兒,要么做一個男人的妻子,要么做一個男人的母親。所謂光明磊落的正途,除此之外,皆是死路?!?/br> 隨隨思索道:“當初你選定宋閱為夫婿,也是……” “是,”南婉青爽快答話,“我是有私心?!?/br> “你果然待他有幾分情意?!?/br> 南婉青不知隨隨何故糾纏與宋閱有情一事,如實答道:“私心是私心,并非男女之情。你我仙凡異類,萍水相逢,終有一別,人世長路漫漫,終究是我為自己籌謀?!?/br> “既不能在南家討到好處,自然另尋靠山。從前她們啐我是賠錢貨,我也曾自怨自艾,愧于生是累贅,生是禍害,只給家門添煩憂。后來才想明白,她們嫌我賠幾多錢,實是錢財短欠,沒錢生什么十幾個姑娘,嫁妝不夠分的,日子窮還怪我頭上來。由此可見,小門小戶爭破天也不過蠅頭小利,名門望族方是金枝玉葉,樹大根深。昔年京中風頭最盛的世家俊彥,便是宋府五郎君,為你為我,我都不會輕易放過?!?/br> 隨隨道:“你、你選宋閱,是看中他家錢財?” 南婉青道:“正是?!?/br> 隨隨尚且遲疑:“只是如此?” 南婉青頷首:“正是如此?!?/br> 隨隨一惑未解,再添一惑:“既然這般打算,日后設局入宮又是為何?” “為你,也是為我?!蹦贤袂噙t遲道,“為我的心愿?!?/br> 又是這心愿…… 隨隨道:“究竟什么心愿,你直說便是?!?/br> 南婉青卻問:“你可還記得,我們相識第幾年了?” 隨隨怔了怔,含糊道:“大約……大約有幾年罷?!?/br> “十九年,”南婉青應聲答道,“快二十年了?!?/br> 隨隨不解:“那又如何?” “神君修道,千百年彈指一揮間,這二十年便似白駒過隙,瞬息而已,自不覺人間萬象,日新月異?!?/br> 修道…… 她果然惦記成仙。 隨隨只作不知:“聽不懂?!?/br> “入世二十年,識人漸多,識事漸廣,此心所求自然與初時不同?!蹦贤袂嗾f道,“從前命途坎坷,我自認原是品貌有礙,方落得這般處境??扇蘸笤僮魉剂?,南兆良更是獐頭鼠目,猥劣不堪,論容貌人品,一無是處,為何他卻家成業就,衣食無憂?!?/br> 隨隨道:“為何?” “南兆良做的是酒水行當,平日……你可知何為酒水?”她向來心思細密,故而一問。 隨隨點點頭:“我知道,拿來喝的玩意兒。有人愛酒,便有人賣酒,他是賣酒的?” 南婉青道:“他并非販酒商人?!?/br> “不是賣酒的?”隨隨疑道,“酒水行當能翻出什么花樣?總不是拿自己做下酒菜罷?” 南婉青笑道:“好稀奇,知道酒水,還知道買賣,這是什么緣故。難道神仙也飲酒賣酒?” 隨隨道:“座下有一小徒孫,常以人間釀酒之法釀造仙露,也曾以此物換取丹藥靈寶,想來大差不差?!?/br> “你準許他自釀仙露,自作買賣?” 隨隨道:“這話說得可笑,為何不許?” “凡間嚴禁私酒,”南婉青道,“唯有官府方可制酒制曲,入市買賣。私售酒水者,數至五斗,死罪。私售酒曲者,數至二十斤,死罪?!?/br> “憑什么?” 南婉青道:“憑官府有兵有馬,有刀有槍?!?/br> 隨隨冷冷一笑,不言語。 “前朝各州縣皆設酒務,主理釀酒及酒課事務,平民只得與官家買賣,是為‘榷酒’。且不論各地州府,僅京中都酒務一年課額可達十萬兩白銀。霸市獨大,不費吹灰之力,日進斗金?!蹦贤袂嗟?,“入宮那年,我曾翻閱戶部奏表,國朝歲入白銀兩千萬兩,其中正稅約六百萬兩,雜稅一千四百萬兩,雜稅之中酒稅占去四百萬兩,鹽稅才不過二百萬之數?!?/br> 隨隨驚奇不已:“鹽?” 南婉青道:“口食日用之鹽,耕田備甲之鐵,頤神養性之茶,悲歡作樂之酒,此四者皆屬官家產業。平民取用,各添稅銀一筆?!?/br> “榷酒一法,本是為國庫斂財,故交由官員承辦,守著個聚寶盆,只按部就班,自然財源滾滾。奈何貪心難足,他們不滿只賺利錢,竟還將本錢昧下,釀酒所需米、麥諸物,分文不出,命庶民備齊奉送。進而偷工減料,使得酒水滋味淡薄,更有甚者,酸壞不能入口。釀出此等劣酒,百姓豈能買賬,他們又有手段,每戶人家婚喪嫁娶,以門戶大小定下用酒之量,按例行事,強買強賣?!?/br> “折磨日久,民間怨聲載道,盤剝之財皆由各級官吏中飽私囊,而非天家國庫,朝廷豈可坐視不理。詔令改官榷酒酤為募民掌榷,即平民出資經辦酒務,交納稅額有余,可得利錢,交納稅額不足,以家產償之。南兆良的酒水行當,乃是與官府買撲酒課,從中獲利?!?/br> “因前車之鑒,朝廷嚴禁官宦人家與富商巨賈承辦酒業,只許平民參與買撲,南兆良便成了富商的搖錢樹。南家無人官身,實屬寒微,南兆良為二房幼子,其母溺愛,養得一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成日與一眾酒rou朋友,廝混勾欄瓦舍,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他正是在酒桌之上,同幾個花花公子一拍即合,他出名籍,他們出銀錢,如此做了酒水生意,財運亨通?!?/br> 南婉青言盡于此,又斟一盞清茶。 隨隨問:“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br> 南婉青飲了一口茶水,倉促答話,方欲再飲,卻是如鯁在喉:“他因何安身立業?論品德,偷雞摸狗,論才干,目不識丁,論相貌,奇形怪狀??伤p易得到我夢寐以求的富貴逍遙?!?/br> “我好像明白了,好像又不太明白?!彪S隨沉吟半晌,“你活得辛苦不是因為容貌,而是另有因由?!?/br> 她放下梅花茶盞,輕輕一點頭:“南兆良富貴之后,便去國子監捐了一個監生名號,自詡讀書人。趙文齡身世尊貴,文才高妙,縱是前朝唯一入太學受業的女子,到頭來仍舊白身,只有個男人小妾的名頭,不如南兆良那草包?!?/br> “趙什么靈是什么?” “她是……”南婉青忽而一嘆,“無足輕重之人,不提也罷?!?/br> 隨隨不以為意,只問:“你可是想說,這副美貌求錯了?” “倒也不是,”南婉青道,“只是從前喜歡多一些,如今不喜歡更多一些?!?/br> 隨隨又問:“那你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