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5章還在憶王孫
“而后年節入京朝覲,家仆回來報喪,道是犯了大事。各房唯恐禍有牽連,都鬧著分家。君舅一生清正,又好仗義疏財,年年出入相抵,但求不下欠便罷。分了家,府中只有個空架子,君姑典當嫁妝,我便也當了,辦了喪事,不足家中用度。我原生于河東易氏,遠嫁雍城,昔時也顧不得許多,便抱了恭兒回娘家。阿爺阿娘到底心軟,湊了五千兩,名目是賞給恭兒的周歲禮?!?/br> “一路顛簸,半途見了紅,我只當是月事,下腹墜疼難忍,前時未有。請了大夫方知是小產,兩月胎象不穩,更兼連日往來奔波,因此……那一陣諸事忙亂,時常顛倒日夜,又睡不安穩,我未曾上心月事,不想已有身孕。我對不住那未出世的孩兒,也對不住恭兒,恭兒才幾月大,便隨我舟車勞頓,可我為了他,什么也顧不得了?!?/br> 南婉青又是一陣搖首嘆息:“何苦來,自古多少前車之鑒,心疼男人能有什么好下場?” 隨隨重重點頭:“心疼男人不會有好下場!” “家有大故,已是焦頭爛額,我怕更添他傷心事,就此瞞下,不許仆婢多嘴多舌?!被屎笥炙瓦M一口棗泥酥,薄酥松脆,密密層層,齒間棗香細碎,“說來也不怕你笑話,我是有私心,我也怕君姑知曉,怕她存了我身子不好的疑心,又物色侍妾入門?!?/br> “我怕向之待別人好?!?/br> 十六年舊事,天南海北,物非人非,她卻珍而重之,昔年苦難亦甘之如飴?;屎箧告付?,一盤點心吃了小半,不曾用茶水,干澀嗓子些微嘶啞,如同十六年浮生飄零,字字風霜。 “丁憂三載,從軍四載,起事三載,十年只見了三兩回。我日日憂慮,向之一人孤身在外,吃食如何,是冷是熱,若鬧了病可有人照看,又怕他得了可心的人。先王十八年,他從軍四年忽而歸家,只說在南邊尋了差事,君姑吩咐帶著人伺候,點了一位姨娘,向之卻道前途未卜,不便攜女眷,照舊獨來獨往。此后三年,我常想著若是君姑點了我,興許向之便答允了罷?” “只消他一點頭,刀山火海,我也愿與他去了?!?/br> 隨隨合攏兩指,挑出一枚赤色符文:“十三日戌時前后,宇文序同一名女子言語,說了一句話?!?/br> 南婉青暫且放下手中簽文,問道:“何人?” “秋靈,年二十一,你身邊的人?!?/br> “說了什么話?” “他問‘娘娘如何’,”隨隨不解,“這‘娘娘’是誰?” 南婉青道:“娘娘是我?!?/br> 紫檀案桌前后,華裳素衣二人相對,一坐一立。南婉青垂眸執手,沉吟不語,畢恭畢敬,端的是虔聽尊意的謙順模樣?;屎箨愌孕“肴?,遲遲抬起眼眸:“那年進京,世傳宇文將軍有真龍之象,百官跪獻降書,請為天子。又聽聞新帝雖敵萬人,不敵美人關,已將那妖妃……已將楚王貴妃納入后宮。我起初是不信的,向之素來無意女色,侍妾入后宅,數月不得一見,除卻君姑,世上女子只我可與他說上幾句話?!?/br> “見了你,”皇后凄涼一笑,忽地狠狠咳起來,一手捂著胸口,喘不上氣,咳得鬢邊金釵亂顫,搖搖欲墜,“我咳咳——才、才……咳咳咳信了……咳咳咳——” “也、咳咳——容不得我不信……” “家宴洗塵,向之攜你一同入席。歷來長輩在座,子孫媳婦依禮起身侍奉,妾婦一應不許登堂,捧飯布菜且不得,遑論入席。君姑一向規矩嚴明,出言訓斥,你鬧了幾句,他竟許你落座?!被屎蠊嘞乱淮罂诓杷?,氣息越發急促,“咳咳——后宅諸事,向之從未忤逆君姑……” 此事南婉青還有個影兒,她原為查探宇文序妻妾底細,有備無患,纏著他赴家宴。怎知這人后宅盡是軟柿子,倒有個厲害母親,三人家宴非使喚媳婦站著伺候,宇文序看了也不管。老太太橫眉豎眼挑南婉青的錯處,不許上座,侍奉舅姑的小媳婦氣,南婉青早在宋家受夠了,今非昔比,豈會忍氣吞聲。 成氏不許同坐軟杌子,這席間又非只有杌子可坐。 南婉青裊裊娜娜起了身,“哎呀”一聲倒去宇文序懷里,摟著人嬌嗔“我身子未好,站不住”。她自然察覺他眼底的厭惡,索性不看,埋首男子肩頭,鬧著不肯下來,成氏拍桌大罵,一口一個“小娼婦”。 他扣著手腕硬拽人離身,使了十成十的力道,當真動了氣。南婉青忍痛湊上耳畔,咬牙道:“陛下今日罰我,明日汪白兩家女眷入宮,令堂一句話,這事……我可辦不成,陛下自己辦罷?!庇钗男蜻@才強壓三四分怒火,冷聲開口“她愿坐便坐著”。 成氏氣得一席只咽下幾口飯,宇文序也氣得一連數日未曾理會南婉青求見。 “乾元元年圣旨立后,我怕是你,卻原來是我。我想向之終究待我不同,我是他屬意的妻子,他不會負我???、可是……咳咳……”皇后咳嗽不止,半身伏著桌案,還硬是往嘴里塞點心,酥皮紛紛如雪,她緊皺眉目咽下去,“每每宮宴家宴,他與你攜手而至,說來只怕你不信,向之與我夫妻十余載,從未執手。他曾道夫妻之禮,相敬如賓,一步之隔即是親疏中正,我記著這話,人前人后皆與他相隔一步。我早該明白,從前他慣常獨宿書房,君姑勸幾回,他才去一回內宅??墒ヱ{一月踏足昭陽殿的次數,遠勝往年一月之中踏足內宅的總數?!?/br> “從來以為他性子淡薄,拙于情事,原來只是……只是心心念念的人,不是我?!?/br> 頭兩年佯裝恩愛,南婉青尚可知覺宇文序隱隱的惱怒與嫌惡。后幾年此人心術日益深沉,唱戲的工夫爐火純青,二三分情意假作十分,竟將結發妻子也騙了過去。 南婉青嘆道:“我一直不大明白,何以男子之志為建功立業,女子所求只是尋一個好男兒托付終身,做賢妻,做良母,做男人此生摯愛的女人?!?/br> 隨隨道:“照我看來,你們這兒的女子,一概是廢物?!?/br> 南婉青頷首稱是。 隨隨回過神,忙道:“不是罵你……” “我自然是廢物,若不是廢物,宣室殿龍椅上的人就該是我,”南婉青抓起身前一把簽文,掂了兩下,“何必勞心勞力算上一天,等著看他臉色?” 隨隨若有所思:“我懂了,你說我也是廢物……” “不……”南婉青方欲辯解,忽聽一聲“南婉青”,連名帶姓,奄奄一息,皇后勉力撐著桌案站起身來,棗泥酥小盤空空如也,她已全數吃盡。 “你的孩兒,是我下的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