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長干行
暮春花愈繁,太液池芳柳爭妍,溫風吹拂煙影香霧,未見春意闌珊。 “我今日聽了一出極好的戲,雖只演了半場,很是有趣兒?!蹦贤袂嗟?。 午后閑步太液池已成定例,宇文序攙著人游散春苑,問道:“什么戲?” 南婉青道:“說的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女孩兒抄家落罪入宮為奴,男孩兒贈寄名鎖許終身之諾。一別十四載,男子杏榜題名,一步踏進龍門,卻不知他是否記著年少情誼,昭雪沉冤,再續前緣,著實讓人憂心?!?/br> “十四年?”宇文序猶疑道,“生死難知,世事難料,可若是戲文傳奇,定然終成眷屬,不必憂心?!?/br> “我只憂心那皇帝陛下可愿成人之美?!?/br> 宇文序道:“這更不必憂心,戲文君主只辦兩樣差事,一樣點狀元,另一樣便是做媒,定是得心應手?!?/br> 南婉青撲哧笑開:“你哪里聽來這些話?” “《西廂記》《鍘美案》《琵琶記》……”宇文序皺眉思索,“興許我見得少了,大約都是這般?!盵1] 南婉青忍笑道:“陛下英明神武遠勝歷代雄主,想來玉成美意必不遜于戲文之君,妾身先替沉璧謝陛下圣恩?!?/br> 宇文序不解其意:“此話怎講?” “那入宮為奴的女孩兒便是沉璧,那男孩兒許是陛下的甲榜貢士,杜亦霖?!蹦贤袂嗟?,“沉璧跟了我十年有余,一向周全盡心,頭一回聲淚俱下求乞恩典,我心知不合規矩,可也不忍她抱憾終身。只得求陛下開恩,君子成人之美,這月老陛下做是不做?” 展眼幾步石級參差,宇文序忙囑咐“當心”,答道:“奇緣奇事,我若不許卻是有違天意?!?/br> 南婉青慢慢下了階砌:“說是天意尚早,如今只有一個姓名,還不知他的籍貫歲數,是否其人,有無妻室。還請陛下細細查探,免得錯點鴛鴦,誤人姻緣?!?/br> “豈是要我做月老,分明是你要牽紅線?!庇钗男虻?,“那丫頭服侍你多年,只怕你不舍得?!?/br> 南婉青道:“我自然舍得,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倒是怕陛下不舍得?!?/br> “又說胡話?!庇钗男蛑缓奘窃谕忸^,不得按著她咬上惱人唇舌,懷中嬌靨含笑,氣是氣著,無可奈何。 乾元七年三月初五,癸卯科放榜。翌日天子賜宴曲江,二甲進士杜亦霖請旨尋妻,上奏幼時與鄰人柳氏女定親,后因柳父沖犯嚴國舅,禍及滿門,女眷無辜沒官,求圣上開恩寬赦。 “沉璧jiejie,娘娘叫你快過去呢?!鼻镬`提著裙子走下青磚階廊,掩唇笑道,“是了,如今該叫杜夫人了?!?/br> 風廊花草竹籠,沉璧領著小宮女飼喂雀鳥,話未應聲先羞紅了臉,眾人悄悄地抿嘴笑。 “叫你來是有一樣好事,掖庭已勾去你的奴籍,此后你便是良家子?!蹦贤袂嗝﹥核腿ヒ粡埰跫?,“我已交代宮闈局,這幾日你可出宮去了?!?/br> 沉璧看著身前紅印書契,驚甚于喜:“這幾日?娘娘臨盆在即,此前行孕皆由奴婢照看,奴婢怎可……” 南婉青道:“太極宮不缺盡心盡力之人,倒是你們一對苦命鴛鴦分別十四載,我又怎好做那打鴛鴦的大棒子?!?/br> 曲江杏園宴,杜亦霖答天子問,自述年近而立未成家室,舊年姻約銘心,此生非柳氏女不娶。彼時宇文序又問了一句,倘若此人已然辭世,他待如何,杜生答曰“移棺祖墳,終身不娶”,眾皆嘆其情義忠貞。 “娘娘……”沉璧才欲言語,南婉青一點下巴,桐兒便將契紙塞進沉璧手心,一溜煙躲了回來。 南婉青道:“昭陽殿算是你半個娘家,我也勉強備了一些薄禮,權作昭陽殿上下送你的嫁妝,賀你苦盡甘來,鸞鳳和鳴?!?/br> “謝娘娘恩典,娘娘大恩,奴婢此生無以為報……”沉璧叩首謝恩,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南婉青道:“起來罷,柳姑娘不必多禮?!?/br> 沉璧心中一震,雙眸汪汪聚了淚水,哽咽道:“奴、臣女姓柳,單名一個玫字,謝娘娘隆恩?!?/br> “柳玫,”南婉青笑道,“好名字,石之美者為玫,似石巖堅韌沉穩而有美質,亦如你守得云開見月明?!盵2] 沉璧跪地拭淚,泣涕漣漣。 南婉青道:“桐兒,將你柳jiejie扶起來?!蓖﹥簯嗽?,與秋靈一道將人扶起,又聽南婉青吩咐:“嫁妝箱奩及禮單都在昭陽殿,你去瞧瞧,也拾掇拾掇衣物。郁娘、桐兒你們也都回去,今夜好生樂一樂,不必守著德明堂?!?/br> 郁娘驚道:“娘娘,這不……” “郁娘回去對一對嫁妝單子,”南婉青道,“原是該我做東餞行的,你們也知我的身子,近日是出不得這宣室殿了。今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你們好好說些話,替我好好送一送她,便可慰我離情之憾,不枉我們多年朝夕同處?!?/br> 昭陽殿眾侍女噤了聲,眉眼交錯,躊躇未決。 南婉青道:“去罷,德明堂亦有宮人服侍,何必牽腸掛肚的,我豈是一時片刻都離不得你們了?” “去罷?!?/br> 墨筠福身道:“奴婢雖粗笨,侍奉娘娘必當盡心竭力,眾位姑娘且放心去罷?!?/br> 晚照消沉,銀漢長流,宮閣珠燈縈紆,燦燦若星影人間鏡。暖閣金碧熒煌,燈火通明,南婉青歪懶薄褥錦榻,一手執卷,約莫坊刻話本狹行細字,紙墨粗陋,這一頁顛來倒去看了小半日,始終看不進眼里。 “膳房下了梅花湯餅,娘娘晚膳用得少,可要嘗一嘗?”墨筠捧上一盞靈芝燈臺,安置榻邊矮幾。 素手攜書倒落軟榻,南婉青垂眸側臥,答道:“不必了,賞給小丫頭吃罷?!?/br> 墨筠謝了恩,轉身交代下去,又端來一盞熱茶:“娘娘看書乏了,歇一歇?!闭殃柕畋娙祟I命回宮,今日皆由德明堂宮娥服侍,墨筠謹小慎微,隱隱察覺南婉青心緒悵然,卻不知緣故,生怕怠慢了不合上意。 “且放著?!?/br> 墨筠應諾,放了茶盞守在一旁。 榻上人閉攏雙目,懶懶開口:“姑姑辛苦一日,下去歇息罷?!?/br> 郁娘忙道:“侍奉娘娘乃是奴婢的福分,豈有辛苦一說,娘娘折煞奴婢了?!?/br> “我歇一會兒,不喜身旁守著人,”南婉青道,“你去屏風跟前站著就是?!?/br> “是,奴婢遵命?!蹦摁鋈煌俗?。 博山爐云煙裊裊,香粉芳烈,往常用過晚膳便已撤下,而今郁娘等人回宮,德明堂宮娥不知南婉青習性,無人收拾,又因南婉青莫名煩悶,懶怠出言使喚,重山金爐霧靄悠揚,連綿不絕。 數聲躡步輕緩,來人收著行走的動靜,一步一步深入內室,再是窸窸窣窣的聲響,臨近身側,南婉青更是厭煩。 “我說了不必……”南婉青睜了眼將欲訓斥,橙黃衣裙鮮麗張揚,一如女子眉目神采朝氣,“你怎么來了?!?/br> 漁歌道:“自然是躲債來了?!睋P手招呼一個小丫頭,把香爐往她懷里一放,吩咐道:“拿下去,折幾枝楝花,要花苞多些的,用烏金釉的瓶子插了拿來?!毙⊙绢^怯怯應了差遣,手捧煙爐退下。 “民間嫁娶都要隨份子,講究個‘人情往來’。我又不成親,今日給了她,何時再收本呢?”漁歌吹熄榻前燈盞,移去別處,“我可不做這虧本買賣?!?/br> 南婉青道:“天下事到了你這兒,竟都成了買賣?!?/br> 漁歌大呼冤枉,蹲下身子與榻沿齊平,笑道:“伺候娘娘卻不是,我是真心實意的?!?/br> 南婉青“呸”一聲,手執書卷輕敲了敲漁歌額角,又半掩著面淺淺一笑。 “再說了,娘娘賞了那好些東西,什么金銀珠翠,綾羅綢緞,還有什么城東的宅子,京郊的莊子,怕是生身父母也拿不出這一單子陪嫁來,我又何必獻丑?!睗O歌道,“她不過侍奉娘娘七八年,便有這般厚禮,若是我出嫁,娘娘可不得將半個昭陽殿陪給我?!?/br> 南婉青道:“你才剛說了不成親,如何又惦記嫁妝?” “我想著有半個昭陽殿的陪嫁,這親定是非成不可了?!?/br> “放屁,做你的春秋大夢罷,”南婉青啐道,“一個子兒也不給你?!?/br> 漁歌道:“這是氣話,我曉得的?!?/br> “這是實話,”南婉青一哼,抱著肚子翻了個身,“我要歇著了,你出去聒噪?!?/br> “這時候打盹兒?夜里還睡不睡了?”漁歌撿起話本子,一手扶上南婉青肩臂,背轉過頭的人枕好了身子,把手一推:“別管我?!?/br> 漁歌道:“豈敢管你,我陪你說會兒話?!?/br> “我不說話?!?/br> 漁歌又道:“那你聽我說?!?/br> “我不聽,你說給小丫頭聽去?!?/br> “這話只說給你聽,”漁歌不依不饒又扶上臂膀,“別睡了……” “不聽?!蹦贤袂嗟?,自顧自闔了眼睛。漁歌手搭著肩臂,輕晃兩下,南婉青動也不動,存心不理睬人。 “我生在掖庭,是一個擔水老嬤嬤在井邊撿來的,不知是宮中侍女和侍衛茍且,還是罪奴隱匿身孕悄悄生下,都是重罪,左右尋不得主。她當是撿了只貓兒,沒有奶水,只喂些米湯,也不想我能活下來,養一養,且作積陰德?!?/br> “她說是我命硬,沒病沒災的就會走了。那會子別的院子死了個丫頭,喚作漁歌,她們便打點了人,讓我接替她的名籍。一直長到七八歲,平日里做些傳話、燒水的差事,還有洗衣、縫補,都是些零碎活計?!?/br> “大約十歲那年的春天,我們院子新來一個小太監,他原非造冊候選的宦人,乃是自閹入宮。良人私閹本為大罪,許是他嘴皮子靈巧,模樣又清秀,總管公公便開了恩。他不能同正經入宮的小太監住一屋,只睡在我們院子的柴房?!?/br> “他叫胡小六,虛歲十五,大家伙兒都叫他小六子。他睡在柴房,我常去看燒水的鍋臺,一來二去也就相熟了。我曾問他為何不要命都要進宮,他說外頭沒飯吃,橫豎都是死,不如賭一回。他很會說話,辦事也勤快,不出一二年的工夫,掖庭都知道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太監?!?/br> “后來他討得九千歲李誠明的喜歡,拜為祖宗爺爺,李誠明也認他做干孫子,宮人都敬他為小李公公。我想著他有了高枝兒,往后便是貴賤不相會了。那年我十三歲,快到了選用分宮的時候,他給我求了門路,我才離開掖庭,去了尚功局學針黹?!?/br> 榻上女子背過身歇息,不言不語,仿佛呼吸也寂然無聲,漁歌不知她可聽著,想一想仍是說道:“他待我很好……” “丁亥年入夏,他犯了事,說是傳話出了錯,亂棍打死了。宮人賜死都是拉去亂葬崗一埋,無碑無墓,必是孤魂野鬼,來世也不得好人家。我想給他辦身后事,到底該有個碑,管事的公公要十兩銀子。我才做了司制司的女史,月例不過一吊錢,這十兩得攢到明年?!?/br> “我求他寬限,他被我鬧得厭煩,讓我拿八兩銀子。我又是借錢,又是沒日沒夜地做活,好歹湊足銀子,去時卻晚了。那公公說天氣熱,尸身放不得久,幾日前已拉去亂葬崗,問我可有舊日的物件,衣冠冢也是心意?!?/br> “他送過一對水頭極好的芙蓉種鐲子,我拿了來,還有舊日給他做的鞋襪扇袋,添上那八兩銀子,置了個衣冠冢。我以為我也算對得起他,后來瞧見一個御前行走的姑姑,她有一對芙蓉細鐲,和我曾有的分毫不差,她說花了不少銀子,是那公公從宮外找來的稀罕物?!?/br> “我也是那時才知道,他收了錢收了物,錢使了,物賣了,衣冠冢只是糊弄我的話。之后很多年我都想著一樣事,是不是我沒有銀子,才耽誤他不得好活也不得好死,是不是我有多一些錢,他早已投胎去了好人家,一生順風順水,和和美美?!?/br> “那對鐲子,他說是送我的嫁妝。我問他何時找個嫂子,他說我成心笑話他,明知他這輩子不能娶妻的,我說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睗O歌道,“嫁什么人呢?我在這宮里一晃就是二三十年?!?/br> “我這輩子也只會伺候主子了?!?/br> 南婉青翻回身來,埋怨道:“我才有的困勁兒,你一陣嘮叨,全給叨沒了?!?/br> 漁歌笑道:“那便是好事,不枉我費了一番唇舌?!?/br> “你若閑得發慌,去燒一盅甜筍金雀湯來,”南婉青道,“晚膳吃得少,這會兒竟餓了?!?/br> 漁歌頷首答是,起身去了后院膳房。南婉青半臥美人榻,眼見橙黃倩影漸行漸遠,一手撫上滾圓的孕腹。 ——我這輩子也只會伺候主子。 許多年前還在南家的日子,她一日接一日早出晚歸侍奉主母,偶爾舉頭,只看見碧瓦雕粱層層圈繞的天,人世像一個四四方方的籠子,有時暗一些,有時亮一些。 她想著出了這破地方,外頭應當有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后來嫁去宋家,戚族妯娌綿里藏針,笑里藏刀,成日動輒得咎,她偶爾舉頭再看,還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籠子,只是碧瓦更為顯赫,雕粱更為繁復。 她想著良家女子受困宅院,外頭那些棄綱常教化不顧的風月女子,應當更為自在,她的母親便是個好例子,極有先見之明地拋下了累贅,歸去逍遙天地。后來探訪花街柳巷,風月女子或倚門賣笑,或登船賣唱,她們被塞進一頂頂小轎子,傳菜一般送上達官顯宦的筵席,是席間最為可口誘人的佳肴。 她們沒有更為廣闊的天地,只有更為繁多的牢籠。 因而隨隨言說修煉平緩之時,她當即選定大興宮的楚王。如果人世只是一個又一個牢籠,那她就要最富麗堂皇的一個。 “你娘親這輩子……”手心輕撫高高隆起的肚子,九月多的小rou團,拳腳愈發淘氣,南婉青呢喃自語,似是嘲弄似是哀嘆,“也只會做個寵妃了?!?/br> —————————— 注: [1]《西廂記》:見本文第四十八章。 《鍘美案》:見本文第七十六章“陳世美”注釋。 《琵琶記》:元末戲曲作家高明根據長期流傳的民間戲文《趙貞女蔡二郎》改編創作的南戲。書生蔡伯喈新婚兩月,進京赴試得中狀元,牛丞相要招他為婿,他再三推辭未被應允,卻因天子賜婚被迫重婚牛府。此時他的家鄉連遭荒旱,家庭生活只靠妻子趙五娘支撐,蔡父蔡母在天災人禍中相繼死去,趙五娘埋葬了公婆,身背琵琶彈唱乞討,進京尋夫。在牛氏的幫助下,趙五娘得與蔡伯喈重聚,于是一夫二婦歸家守墓三年。 [2]石之美者為玫:出自漢許慎《說文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