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Y國不同，十月份的林城要溫暖一些，傍晚也來得緩慢，市區是漸漸染上燈色的，過路行人車輛卻是熙熙紛呈。城市的繁華在夜晚更顯得濃墨璀璨。

    同下了班的師姐一道約過晚餐，從餐廳出來時，城市夜景正通明喧騰。梁知景提議散散步，兩人于是沿著燈火繁麗街區慢慢朝前走，逐漸地，就走到了醫院對面這條街巷。

    街邊轉角處這家熟悉的咖啡烘培館還沒打烊，店門頭與壁墻的暖燈這時都已亮開，外擺區一張木凳子上擱了本揭著頁的書，墻臺下也有一杯香薰蠟燭端端地燃著。

    梁知景同她對視一眼，隨即笑了笑，兩人心照不宣邁上臺階拉開門。

    愈到晚間店里咖啡、面包、與甜品的香氣也愈覺得溫暖。點了兩杯蘇打水與小份蛋糕，坐到靠窗位置，曲驚意脫下外套，而后右手將膝下長裙的裙擺理正。

    她看去對面女人，梁知景望一望窗外，從這里看去，遠處對街矗立著的就是醫院門診部樓。女人折回視線，瞧住她：“離開醫院的感覺怎么樣？”

    聽到這句，曲驚意也想了想，然后去看對面端坐女人，笑道：“說實話，并沒有什么很特別的感覺，左右不過都是工作而已?！?/br>
    女人朝后靠去，眼睫微掀，“醫學顧問與醫生到底還是不同，不過聽你這樣談，想來是適應得過去?！?/br>
    曲驚意笑一下：“還好，周叁到公司辦理了入職，目前主要先熟悉一下事務部?！?/br>
    “您好……”

    服務員將甜點與飲品呈來。

    兩人道過謝。曲驚意手指端起玻璃杯喝一口水，唇瓣微潤了潤。

    拿起蛋糕碟邊餐叉，叉柄握在指端隨意旋了旋，曲驚意聽到女人淡聲道，“有什么想問的？”

    “見過了別枝，有什么想問的？”女人凝目靜看她，以平淡溫和語氣戳下她暗藏私心。

    指端于是硌一下，她垂睫，把餐叉輕輕放回碟邊，又默了默，她看向女人，“別枝……”她輕語、而斟酌道，“別枝的病理性情緒現在還會發作么？”

    “很少了?！?/br>
    她眉間憂色微松，笑了笑，“那就好?！?/br>
    “已經見過別枝戀人了么?！迸俗笫址畔滤?，見她這樣，緩緩把話音落下。

    曲驚意唇邊笑微斂，稍時，她輕地嗯了聲。

    梁知景了然輕嘆。

    “你知道，人格障礙是很難被徹底治愈的?！?/br>
    她低下眼睫，“……是?！?/br>
    “擔心么？”

    曲驚意沉默幾秒，“坦白地講，的確會有一點擔心，但是……”

    女人搖搖頭，輕輕微笑，“這段戀情是別枝自己選擇的，她也能夠對自己的決定負責?！鼻@意頓了頓，眼眸中溫柔浮光流露，她淡道，“我們都信任她?！?/br>
    梁知景的目光又望入窗邊，光影浮躍，鏡片下女人眼梢沉出清靜憐色。

    “你和別枝之間呢？”

    她默住。良久，她抬睫，“這取決于別枝?！?/br>
    “如果別枝不愿要了……”她閉了閉眸，聲音清和，“也許我會放下，也許不會，總之是需要時間，我不知道?！?/br>
    “我同你說一件事?！绷褐稗D回眸，目光直視她。

    “叁月份的一個傍晚，我從醫院下班恰巧到這附近時，看見了別枝?！?/br>
    女人手指一下窗外，“她就坐在外面墻臺下那張凳子上，手邊放一杯店里的飲品，很安靜的模樣?！?/br>
    曲驚意顫睫，隨她手指的方向朝窗外去看。

    “那天不是別枝需要到訪的日子，別枝也沒有來過醫院。你猜，那是哪天？”

    她緩緩摁住輕抖指尖，“五號……叁月五號，對么？”

    梁知景微笑一下。

    “后來我去問店主，很意外地，她對別枝竟然也非常有印象。店主說她剛開店時候，也就是四年多之前，別枝就來過這里。一般說來店里的客人她并不怎么會記得，然而別枝，比較特別……”

    “別枝那時基本每隔半個月會來一次，有時點杯咖啡，也有時點一杯特調，之后就坐到店外，一個人安靜地待上半晌，離開時，桌上咖啡或者飲品也多半是未動?！?/br>
    “就這樣大概持續了有一年多時間?！?/br>
    “往后別枝就沒再來過。直到今年初，別枝忽然又來到店里，她于是記了起來。再之后，就是那天我看到的?！?/br>
    曲驚意張唇，她正要發聲，卻感到喉嚨像是哽住了，于是她闔眸，咽了咽，“別枝她……為什么？”

    “所以叁月的最后一周，別枝按照約定時間來到醫院那天，我也問了她——為什么?！?/br>
    “別枝那時沉默了很久，我想別枝也許不愿談，于是打算揭過……”女人看她一眼，聲音溫平，繼續道，“別枝卻看著我，笑著說，她十八歲的時候遇見一個人?！?/br>
    “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被那個人吸引住，后來她明白了。別枝說，原來不是相遇，是重逢?！?/br>
    “什……什么？”曲驚意聲音控制不住輕顫。

    “她也不懂那樣的心情，抑制不住地，想靠近?？墒怯钟幸稽c害怕，于是她就會到這近旁，隔著這街景，可以捱過那些時刻?！?/br>
    鏡片下女人睫毛輕眨，“一直到快二十歲，別枝說，她還是、還是很想那個人。她長大了一點，她說，可她還是很想念她?！?/br>
    曲驚意俯下背，幾乎要透不過氣。

    “那就一次，稍微放肆一點，應當沒關系，她想，就當作禮物——”

    “二十歲的生日禮物，是別枝容許自己去見你?！?/br>
    女人指落，高懸于心臟那柄法槌重重敲下。

    曲驚意闔上眼。

    …………

    車幾乎是頂著市區限速開，曲驚意竭力控制自己，她眼眸深靜望著前方路段，盡管心里不停叫囂著快點、再快一點……

    要察覺到別枝對她的迷戀其實并不容易，那些流淌的靜謐的情愫，她想，也許是在治療室內別枝給予她的每一段回應里，也許是在別枝或遠地或接近地每一次凝望著她的眼眸里，也許、也許也是在別枝每一句輕聲喚她jiejie的字字言言里。

    很久之后，是別枝去到她家同她一起生活了的那幾個月后，當她再一次望著女孩朝她投來眼眸，這注視分明仍是輕盈、柔軟、而安靜的，卻生生叫她心臟一撞。她第一次，回避開女孩灼燙視線，恍然驚悟。

    在國外這兩年，她已慣于一次又一次去抽了絲剝了繭地推究她同別枝之間的往來與親密，然而在每一次剖了白鋒銳的以至赤裸裸的窮詰與審視下，她還是無可逃避地意識到，她是真的，在愛著別枝。

    而別枝，別枝對她，不是無意識的移情，也不是界限之外過度接觸的依賴后遺癥。甚至是要在更早以前，早到在她、在她都忘記了那個鄰家好乖的溫嫩的meimei的時候，在她哪怕是到現在都還沒能記起的別枝提及的她們初次相逢時候，在她……

    她握住方向盤的指尖輕顫地發疼。在無人知曉的別枝那安靜而漫長的駐候，在別枝也許自己也不明白的那些曲折、憂惶而陌生的情緒中。

    是別枝找到了我……

    她想，是別枝找到我的。

    ……

    到公寓樓下，曲驚意打開車門，下車，隨著砰一聲——車門被關上。女人裙角攜入風揚擺，她快步繞過車，奔入樓內。

    到大堂電梯廳，她急急去按就近那臺電梯，她不錯眼地盯著電梯運行狀態：32、31、30……她又去尋另兩臺電梯，上行，上行，都是上行，她快步轉回，繼續看那臺下行電梯顯示數字：25、24、23、22、21……她驀地闔眸。曲驚意掐住手心，按捺下甚至想直直奔往樓梯間迫切心緒。

    別枝住19層，等電梯、等電梯更快一點……

    電梯抵達。曲驚意睜開眸，進入，選層，按下關門鍵，電梯運行。

    頂燈暖亮光束照下，電梯銀冷色鏡面模糊映出女人清致面容，她唇瓣抿緊，眉微蹙，女人眼眸抬起，直直凝視電梯上行數字。

    16……17……18……19！?！?/br>
    她從電梯奔出。

    到別枝入戶門前，她不自禁呼吸了下，望著淺墨色門扉暗木線條，她拿輕微顫抖指尖摁上門鈴，一秒、兩秒、叁秒……她用顫抖指端去覆門鈴又摁了次。她闔眼，她聽見肋骨重重的撞擊聲音，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別枝將門打開。

    “枝、枝枝……”她指尖顫得更厲害了，她試著在笑，她笑，“枝枝，我、我，jiejie……”她甚至有點語無倫次了，“jiejie、jiejie知……”她想、她要，她應該要去握女孩手心——

    “……枝枝？”

    “是哪位？”從屋內傳來年輕女聲。

    曲驚意心臟一下冷掉。

    她顫目去看別枝。女孩手指仍搭著門把，眼眸安靜、清淡，也注視她。

    …………

    往門廳處走來時，祁予寧看清了門外女人，“原來是曲jiejie?！彼叩絼e枝身邊，自然地去握女孩搭在門把上手指，她帶住別枝把門又打開一些。

    祁予寧牽住別枝，朝她微笑道：“您怎么過來了？”

    她低一低眼睫，右手蜷起隱入連衣裙邊口袋，曲驚意朝后輕退一步。

    別枝是剛洗過澡的模樣，臉龐清軟。她看著屋內依立在一處兩人，微笑了起來，“抱歉，不知道你在，打擾到你們?！?/br>
    “曲jiejie這說的是哪里話，倒是我應該有些不好意思了?！逼钣鑼幨种复钕騽e枝白凈的頸間，輕聲笑了下，“因為比較想念，所以……”

    “枝枝，請jiejie進來啊?！逼钣鑼幱治⒏┥硎疽馀?。

    “不了?！鼻@意微笑一下，她聲音溫緩，“剛好來這附近拜訪一個朋友，臨走時想過來看一看，沒想到你們在一處?，F在時間也比較晚，就不進去打擾了?！?/br>
    “既然這樣……”祁予寧瞧一眼懷側的別枝，她又看去女人，“那您回去路上注意安全?！?/br>
    曲驚意輕頷首。

    別枝視線轉下?？吹狡钣鑼幝隳_踩在地板上，她抬眸，去碰女生手指，“怎么又不穿鞋，真的會感冒的?！?/br>
    “??！”祁予寧低頭看一眼，腳尖翹了翹，她輕應道：“忘記了……”她無辜地朝別枝眨了眨眸，“我現在就去穿，好嘛?！彼匆还磩e枝手心，又朝女人微笑致意一下，轉身向臥室跑回，綠格子的居家服衣角于是也飄起。

    女生清逸身影從門廳拐角處轉去，臥室門開、門關。別枝轉回眸。

    曲驚意將視線望向別枝微低的清盈眉眼，靜默片刻，“你們早點休息?！彼p聲道別。

    她等待幾秒，別枝沒有回應，她垂下睫。轉身。

    衣內手指僵硬指節無意識曲起，她深呼吸了下，她低眸，看到裙下淺杏色鞋面珍珠方扣，她看了兩秒。她邁步——

    別枝拽住她手。

    她心腔空一拍！

    裹于裙側內手指不可抑制又抖，指尖泛起熱，她輕輕側眸，目光落向女孩拽住她而輕顯指節。

    “鑰匙，還沒有還給你?！?/br>
    女孩撤回手。

    “上次沒來得及，麻煩等一下，我去拿給你。還有……”

    “實習那五個月，住到你家，謝謝?！眲e枝平靜言道。

    …………

    拖步回到車中，她坐進駕駛位，右手伸出，呈開手心，金屬鑰匙于是映出冷凌光色。她安靜看那鑰匙一會兒，手背反下，鑰匙被拋進座旁儲物格。

    女人身體朝后靠上車座椅背，臉微仰。她手指抬起，蓋上了眼睛。

    良久，她忽地笑了下，潮而涼地，隨著這聲笑，女人覆于眼間指端已滿浸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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