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短暫的停留后,警車外傳來一陣嘈雜的叫喊聲。蘇青瑤不確定是不是于錦銘被抓了,她探頭,想朝外瞧一眼。警員卻在此刻發動了引擎。被暴雨模糊的景物在眼前飛逝而過,她就這樣以通jian罪被帶進了拘留所。 拘留所呈“十”字形,被中庭分割成四塊區域,分別關押男犯與女犯。打窄木門擠進去,一直踉踉蹌蹌地進到牢房,她才被警員脫下手銬。砰的一聲,木質的牢門合攏,看守從外頭落了鎖,關上了小窗。 是個六人監牢,但現在只關押著蘇青瑤一人?;野咨氖u墻壁上嵌著床板,上頭鋪一層稻草,因是雨天,摸去總有種若有若無的濕意。蘇青瑤坐到稻草上,旗袍仍在滴水,晶瑩的水珠落到小腿,又滑進鞋里。 渾身都冷得發抖,唯獨額頭guntang。 她頭疼的厲害,勉強移動僵直的四肢,躺到床上,開始后悔自己沒拿上那瓶醋柳酸片。真躺了上去,蘇青瑤才發現稻草里有一股濕噠噠的尿sao味。畢竟恭桶也放在房間里,它的旁邊就是一個鐵質臉盆。 正對牢門的是拿來透氣的窗戶,很高,也很小,只有三兩個拳頭拼在一起那么大。蘇青瑤將凌亂的長發堆到一起,當作枕頭,墊在后腦勺。她見紛亂的雨水穿過窗戶里豎著的鐵欄桿,落入屋內,雨絲細小、透明,恍如飛虱亂舞。 蘇青瑤出神地望著雨絲,不知道過了多久,竟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來,門口的地上多出一個碗,碗里有兩個饅頭,幾筷子腌菜。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老鼠撞翻了碗,正扒著饅頭碎屑啃食。蘇青瑤怕自己眼花,翻身去看??赡抢鲜舐牭絼屿o,迅疾地逃走了。 興許是心理作用吧,在拘留所的第一晚,蘇青瑤徹夜未眠,光顧著聽老鼠在床底爬來爬去,吱吱叫喚。有幾次好像已經爬到了她的耳邊,叫聲格外清晰,但她伸手去趕,又只沾了一手稻草屑。 就這樣熬到東方破曉,老鼠的鬼影子消散。蘇青瑤翻身面向墻壁上那些不甘的劃痕,算是睡了過去。 一夜過去,靠著體溫烘干了衣裳,蘇青瑤四肢酸疼到近乎無法動彈。 拘留所的早飯是一碗稀米湯,她幾乎是爬過去,端起碗,跪坐在門前,小口將上層的米湯舔干凈。糙米粗糙到難以下咽,蘇青瑤逼著自己吃了一點,吞咽時,米粒跟沙子一樣噎在嗓子眼。 蘇青瑤實在覺得反胃,無奈放下了。 她往發髻中摸索,抽出一根珍珠發簪,拿去賄賂看守。于是,她在晚餐喝上了一碗熱湯,以及拿到了半瓶醋柳酸片。吃完藥,昏昏沉沉,蜷縮在稻草上再度睡去。晚上大概又有老鼠出洞,萬幸,她聽不見。 就這樣,她又在拘留所內熬過了兩天。 在第四天的子夜,連綿的雨終于停下腳步,云散月出,蘇青瑤透過小窗,望見月亮升到半空,周遭沒有一顆星子。 如此清朗的明月,照得萬物一片霜白。 蘇青瑤望著,有些氣短。 她沒吃晚餐,午飯是把饅頭撕開泡在冷水里灌下去的。賄賂來的藥快吃完,可她仍病著,已經退燒,但心口突然開始隱隱作痛,躺在床上,也常常喘不上氣。 月色如海波般,從狹窄的創口涌入,沖洗著她那瘦長的影子。 面對著無瑕的月光,蘇青瑤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 一柄斧頭劈開冰山般,連日來積累的情緒陡然爆發。她止不住去問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自私、太下賤,想要的太多而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不是自己無能又無恥,天生是個賤貨,所以才要被關進監獄、被帶上法庭,去接受法律的嚴懲? 是不是自己當初只要保持對丈夫忠誠,順從他、崇拜他、理解他,愛他,當他的小女孩、小娃娃、小乖,然后等、等、等——等到他某一天幡然醒悟,等到某一天奇跡發生,突然學會了去表達愛,等到那不知道什么時候的時候,她就能收獲幸福。 是不是身為妻子,忠誠于自己的婚姻高于一切,哪怕這并不是她所締結的?是不是身為愛著他的女人,渴求他的愛與重視,是一種過分的奢求?是不是身為被他愛著的女人,不可以拒絕他的愛,不可以狠狠傷害他,一如不可拒絕天理? 或許吧!或許吧!通jian不可饒恕,世人都這么說。 可那樣的話……蘇青瑤又是什么樣的一個存在? 徐公館的女主人嗎?可那不是她的家,只是徐志懷的家,沒有一個主人會連自己的朋友都留不下。 徐志懷的妻子嗎?或許吧,畢竟人人都稱呼她為徐夫人??伤麄冊谝黄疬^的日子,根本不像是一對真正的夫妻。他寵愛她就像寵愛自己的小女兒,時刻覺得她愚蠢,又處處疼愛著她,給她買昂貴的禮物,又限制她的零花。但夫妻不是父女,而她也早已長大。更何況,哪有一個父親會不停地和女兒上床? 想到這里,蘇青瑤頭疼欲裂,昏迷了似的,神思左搖右擺,尋不出一個頭緒。她蜷縮,淚水斷斷續續地落下來。秋蟬的哀鳴伴著床底老鼠細細的叫喚,森森地在地牢里徘徊。 后悔嗎?談不上。蘇青瑤清楚,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讓時間倒流,她還是會接過譚碧的鑰匙,打開那扇房門。 因為對于當時的她來說,這是一件不得不做的錯事。 只是害怕,前所未有的恐慌,清晰無比。 有夫之婦,與人通jian者,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 她那身為大學教授的父親丟不起這樣的臉,更會將失去徐志懷這個女婿的怨恨撒到她身上。他大約會一紙書信送進監獄,與她斷絕父女關系,將她掃地出門。 賀常君被抓,于錦銘必然會受牽連,還不知他的父親能不能保下他,哪怕費力保下了他,也定然不愿意去保釋一個禍害他小兒子的女人。 或許這就是注定的結局……她是個蕩婦,理應用這條賤命來洗刷丈夫損失的尊嚴。 那,出來之后呢? 蘇青瑤不知道。 她艱難地翻身,望向青灰色的石磚墻。它上頭遍布白色的劃痕,一道又一道,是從前那些被關押在此的女囚所留下的劃痕,似字而非字,一如激烈的吼叫,字句不連貫,而響聲震動天地。 蘇青瑤盯了許久,理智漲潮般重新覆蓋了腦海。 她想:現在攢下來的錢足夠租下一個小閣樓,外加小半年的餐費,這足夠支撐一段時間的開銷。我有啟明女學的高中文憑,可以試著去問問校對的工作,可以代寫書信,當接線員或百貨商場的接待員小姐,還有小學、初中的代課教師。不論如何,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所以不管決定之后是什么,我都要學會去承擔。 思及此,她沉重的心也隨之一輕。 淚水也在無聲中漸漸流干了。 蘇青瑤翻身,平躺在稻草上,閉上了雙眼。 她對自己說:事已至此,我愿意承擔一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