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易散良會難逢(中)
于錦銘急剎車。 他用膝蓋頂開車門,拿上副駕的油紙傘,一頭闖入大雨。車旁,是一座天主教教堂,石鑄的十字架下,寫有“七苦圣母堂”五字。 于錦銘跨過臺階前的水坑,幾步到門前,拿銅環砰砰砰得敲門。敲門聲一時蓋過雨聲,雷鳴似的。不多久,一位白人神父過來開門。 兩人一番交涉后,神父神情勉強地點點頭,讓開路。于錦銘露出笑意,趕忙折回來,拉開后座的車門。他摟住蘇青瑤的肩,扶著她踩過水坑,傘也朝她偏去,將她嚴嚴實實罩住,卻渾然不覺自己的左肩已被雨水淋濕。 這般艱難地淌進教堂,蘇青瑤頭暈得更厲害。于錦銘連忙抖落傘上的雨水,扶著她來到大廳,到信眾聆聽布道的長椅坐下。 雨天,灰撲撲的彩色玻璃簇擁著中央的圣母瑪利亞塑像,她心口被射入七根金燦燦的利劍,光華反射著眼下的蠟淚,烏黑的眼眸,目光燐燐,凝望著面前孱弱的女子。 于錦銘脫下外套,甩掉殘留的雨珠,繼而蓋到她身上。 “你在這里等我,我去找神父拿藥?!彼撬凉L熱的額頭,心也跟著被燙了一下。 蘇青瑤沒力氣說話,只眨一下眼。 腳步聲漸遠,唯聽窗外雨聲磅礴。蘇青瑤無力地靠在長椅上,與圣母——教義中以處女之身誕下耶穌的母親對視。 她恍惚中,回憶起從前在啟明女學見到的修女姆姆們。她們總是樂此不疲地談論圣母的美德,教導膝下環繞的小羊羔們若是未來嫁為人婦,定要忠于家庭,免受撒旦的蠱惑。 說完,修女姆姆們會慈愛地撫摸女孩們的額頭,親吻她們柔嫩的臉蛋,然后背誦幾句《以弗所書》中的真言:你們作妻子的,當順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順服主。因為丈夫是妻子的頭,如同基督是教會的頭;祂又是教會全體的救主。教會怎樣順服基督,妻子也要怎樣凡事順服丈夫。 蘇青瑤并不信教,但她信任教導自己的姆姆們。她們學識淵博,漆黑的修女服凜然不可侵犯,所教導的話總歸有道理……究竟是哪里錯了?蘇青瑤不明白。是因為她向他索求愛與尊重嗎?就像她曾經對他付出的那樣??扇绻粋€妻子渴求丈夫的愛是一個錯誤,如果一個人向另一個人要求尊重是一種罪過,那么天底下,還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蘇青瑤不懂,頭越來越疼。 雨聲穿過彩色玻璃窗,傳到耳朵里,有一種極不真切的感覺,如同一場將醒未醒的夢,縱然夢外人聲鼎沸,進到夢中,也會變得模糊不堪。 于錦銘去了許久都沒回來,蘇青瑤有些不安。她低低喘息了一會兒,強撐著長椅,搖晃地站起,又一路扶著墻壁,往里走。 雖是西洋的教堂,內里還是不免沾染了中國氣質。在前廳與后房之間,有一處天井,因暴雨,水汽橫溢。 蘇青瑤走到那兒,實在走不動,便扶著墻壁,慢慢坐到地上?;页脸恋奶?,飄搖的雨,水流順著瓦片嘩嘩流淌,一直爬到屋檐下的平地,積成一攤。水面清明如鏡,蘇青瑤低頭照水,冷風路過教堂,泛起了漣漪,她投入其中的那張蒼白的小臉,頓時裂成無數碎片。 手腳軟的厲害,蘇青瑤合上眼,太陽xue突突跳,好比無人接聽的電話,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不?;厥?。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徐志懷拿起聽筒,皺著眉頭說:“喂,警察廳嗎?” 對面嘰嘰咕咕地說了一長串。 大意是他們已經抓住了一個,剛開始審問。另一個冒充穆家少爺帶著徐夫人出城了,打北城門出去的,現在也派人去追了,請他稍安勿躁。 徐志懷聽了,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怒意。他冷冷道:“從法律上說,在我簽署離婚協議或法院正式判決前,她仍是我的妻子。我不管你們要抓誰,這次行動又牽扯了誰,都跟我沒關系。我不在乎?,F在他們兩個拐跑了我的妻子,我必須跟你們一起去?!?/br> 對面頓時陷入沉默,許久后,警察廳似是極勉強地答應。 徐志懷淡淡應一聲,掛斷電話。 他叫來司機,上了別克轎車,直奔北城門。到城門口,見到了聚集的警察。他們帶著帽子,制服臃腫,腰間別一把手槍,制服的皮帶綁得很高,幾乎綁在了肋骨下,乍一看好似芭蕾舞女郎。 其中一個職級較高的警員冒雨走到車窗前,要同徐志懷打招呼。徐志懷搖下車窗,抬一下手,免了他的寒暄。他詢問事情的進展。警員哈腰兒,對他說,上頭已經下令展開地毯式搜尋。 徐志懷沒說話。 他從風衣內兜取出一個銀匣,抽出一支瘦骨嶙峋的香煙,含在口中。 “啪嗒”,打火機冒出一簇搖曳的火光。 他垂眸,細煙在暗粉的唇間顫動兩下,頂端變為閃爍的猩紅。 車窗搖到一半,水珠濺到皮座,有些冷。 徐志懷抽著煙,突然想起她還在發燒……就那么愛嗎?叫她發著高燒,寧可冒著身敗名裂,乃至于蹲好幾年牢的風險,也要私奔。他想不通,他覺得他對她已經夠好了,究竟有什么不知足……退一萬步講,她若真有不滿,大可以說出來,他也會…… 唇間的火星急促地閃動,在雨聲中燃燒。 可悲啊,徐志懷,真是可悲,他夾住煙,嗤笑一聲。 忽得,他想起蘇青瑤正在發高燒,作為醫生的賀常君又被抓了,以于錦銘的心性,兩人應當走不了太遠。 徐志懷夾著香煙,招來一名警探問:“出了城門,哪里還有診所?赤腳醫生的也算?!?/br> 警員搖頭。 徐志懷食指與中指間的縫隙一縮,紙煙發皺。他垂眸,短暫的沉默后,又問:“修道院呢?有沒有,洋人辦的那種。他們一般會有進口藥?!?/br> “有的,有的,”警員道,“離這里不愿,開車大概十五分鐘?!?/br> “他們在修道院,”徐志懷嗓音發澀?!叭?,請示一下局長,問能不能分一支小隊去修道院,帶上我一起?!?/br> 他手腕放上車窗玻璃,一如上了斷頭臺的囚徒,指尖顫動,煙灰飄落,只一瞬,火星被澆滅。 徐志懷望向車窗外,從天而降的雨水,紛紛落在了蘇青瑤的眼前。 她靠著開始剝落的白墻,不知多久,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 蘇青瑤強打精神,抬起眼皮,看見了一襲黑袍的神父。棕金色的短發,藍灰色的眼睛,典型的白種人。蘇青瑤不敢貿然判斷他的國籍,便迷迷糊糊地用英文道了聲好。對方用國語回復,仍有口音,但十分流利,興許是多年來給市民們布道的成果。 “怎么是您?于錦銘呢?”蘇青瑤口齒不清地問。 “他在幫我整理藥劑瓶,很快就好?!鄙窀刚f。他左手拿著一杯水,右手同時握著阿司匹林和抨抗的藥瓶,彎腰遞給蘇青瑤。 蘇青瑤接過,倒出兩片藥劑,吞了下去。 謝謝您愿意收留我,她剛想道謝,對方卻先一步開口,低聲說:“你應該回家?!?/br> 蘇青瑤一愣,她想,回家,去哪兒呢?哪里是我的家? “你跟一個男人跑掉,你的父母會很著急?!鄙窀咐^續說,兩手插在袖口?!澳銘敾厝??!?/br> 蘇青瑤抬起頭,看向神父,唇角微揚。 她輕聲說:“Father,我不是從父母的家里跑出來的,我是從丈夫的家里跑出來的。我犯下了不可jianyin之罪,是不貞潔的女人,但我不信仰上帝,也不打算向您告解?!?/br> 神父沉吟片刻,道:“你曾信仰主?” “不,我只是在教會女學讀的中學?!碧K青瑤說?!半x這兒不算太遠?!?/br> “你是一個有教養的孩子?!睂Ψ絿@了口氣,柔聲勸解?!安粦斣馘e下去了,回去吧?;橐?,人人都當尊重,床也不可污穢。因為茍合行yin的人神必要審判?!?/br> “神父,您知道嗎?我是啟明女學畢業的?!碧K青瑤先是一笑,繼而那張柔弱了太久的小臉上,逐漸浮現出難以言喻的復雜,有憤懣、有困惑、有不甘、有哀傷……她望著眼前的黑袍神父,話音顫抖著說?!拔沂菃⒚髋畬W國民科畢業的,非常好的學校。我在那里讀書的時候,國文、文課、科學、算術,四門主課,英法兩文輔修,與烹飪、縫紉、鋼琴等副課,其中只有算術與體育是B,剩下的全部是A或者A+。然后呢?然后我嫁人了。我學會一切都沒用了!而我的丈夫,不管如何努力,他都吝嗇于給我一個B。我努力了那么久,我愛了他那么久,配不上一句愛嗎?……配不上嗎?” 神父不言,身后雨聲如注, 一道淚水滑落,蘇青瑤急忙擦去,右手的手心虛虛地掩住半張臉。短暫的沉默后,她仰起臉,雨幕映照著少女的面頰,如此白皙,堪比新雪。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她開口,輕柔卻堅定地說:“所以我要走,必須走。哪怕我知道這很可能會失敗,哪怕我清楚自己從未真正地見過這個社會,我不過是一個愚蠢的金絲雀。但是,神父,但是,給我一個機會吧,給我一個選擇吧,就算是錯誤。不是徐夫人的蘇青瑤究竟是什么樣?我想見見她?!?/br> 神父沉默了。 許久,他嘴唇動了動,似要說些什么。 正當此時,教堂外響起了猛烈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