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上)
徐志懷也聽見了鳴笛聲。 他坐在客廳,十指交握,擱在膝頭。 緊跟著是一陣急促的電鈴聲,“叮鈴鈴……叮鈴鈴……”,貓爪撓地毯似的,打玄關鉆進來。昨晚才發生那樣大的事,今兒又一早有來客,掃地的女傭躊躇地瞥向男主人,不敢去開。 “去看看是誰來了?!毙熘緫训吐暤?。 女傭欠身,跑去門關。 拉開門,門后站著一個年輕的男人,面色蒼白,像石膏像。他見了女傭,露齒一笑,眉目和軟地請對方讓自己進去。女傭警惕地退后兩步,讓那男人等在原處,自己轉回去,同徐志懷報告。 徐志懷聽完,不知為何笑了下。 他翹起腿,眼神仍低著,看著自己的手指在輕微地顫動。 “叫他進來吧,”徐志懷說,“早晨太陽大,把于少爺曬壞了,我賠不起?!?/br> 女傭點頭,又折道去門關。 聽是徐志懷叫自己進去,于錦銘臉低了低,沉默片刻,右手朝夾克內探了下,繼而抬頭,大步邁入。 清早的客廳還有些暗,于錦銘一路背光,走到徐志懷面前。徐志懷眼珠上移,盯著他,眼眸微瞇,將這男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 誠然,身為混血兒,他個頭頗高,身姿筆挺,夾克短,顯得腿相當長,模樣算得上英俊,有好萊塢明星的架勢,可細看,也算不上精巧,滿是斯拉夫人的粗大。至于性格與頭腦,更沒什么好說,“二世祖”足以概括。 不過是這樣一個平庸又無能的男人,怎么看都瞧不出有什么出彩。 她怎么能和這樣一個東西……徐志懷想不通,甚至覺得屈辱。 “你居然還敢來?”他道。 “瑤瑤呢?!庇阱\銘正對著他?!澳惆阉趺礃恿??” “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徐志懷發出一聲響亮的嗤笑,站起,兩手順勢插進褲兜?!坝阱\銘,我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才沒去法院告你通jian。你如果識相,就帶著你的共黨朋友,立刻滾回南京。至于我跟我妻子之間的婚姻、感情……用不著你cao心?!?/br> “呵,通jian?!庇阱\銘也笑了下?!靶熘緫?,你只把她當作炫耀的資本,從沒真的在乎過她,有什么資格以丈夫自居!何況,她不愛你,甚至不是自愿嫁給你的,你只不過是與她的父親達成了協議,也配管她叫妻子?在判我通jian罪前,理當先判你們之間的婚姻無效?!?/br> 正說著,頭頂似有一陣腳步聲,硬底的拖鞋在木地板走過,趿拉地響。 于錦銘下意識朝樓梯口看去?!艾幀?!” 徐志懷一個健步,擋在他身前。 “發完瘋了沒?!彼荒蜔┑卣f?!鞍l完就滾蛋!” 于錦銘咬緊后牙,一股熱氣從心口涌出,在嗓子眼亂竄。 他上前半步,從懷中掏出手槍,穩穩地對準徐志懷的腦門?!拔乙娝?,現在?!?/br> 徐志懷挑眉,面不改色道:“不然?你要開槍?” “你以為我不敢?” “于錦銘,你別太搞笑?!毙熘緫牙涞卣f?!艾F在全上海誰不知道你——于將軍家的小少爺,睡了我老婆?誰不知道我頭頂綠油油一片?你要是跪下來求我,我沒準會如你的意。但現在……只要她仍是我名下的人,那你最好不要妄動?!?/br> “她誰名下的人也不是!我也用不著你在這兒假惺惺地發慈悲。你要是還有一點良心,就和她離婚?!庇阱\銘挪動腳步,槍口更近一步?!靶熘緫?,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傷害她,我一定會殺了你!” 徐志懷扯著嘴角輕蔑一笑?!澳闼闶裁礀|西?敢在我面前撒潑。我說了,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就算我把她扔到杭州關一輩子,她父親管不著,律法管不著,更輪不到你這個第三者過來指手畫腳?!?/br> 說著,他不緊不慢地上前,反握住眼前的槍口,抵在眉心。 “有種就開槍,小少爺?!?/br> 于錦銘食指搭在扳機。 锃亮的銀灰色槍管在兩人的僵持中發出細微的震顫。 于錦銘緊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我再說一次,和她離婚?!?/br> 砰! 震耳欲聾的一聲槍響,傳到臥房。 小阿七一個激靈,醒了。 她鯉魚打挺似的坐起,一轉頭,便瞧見掙扎著下地的蘇青瑤,驚呼道:“太太!太太你在發燒?!闭f著,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扶住她。 蘇青瑤撥開她的手,嗓音沙啞地喊:“我沒事,你快去樓下看看?!?/br> 小阿七慌亂地點點頭,擰開房門,飛奔出去。 她站在樓梯口,見鐵鏈子吊著的頂燈碎了好幾個拳頭大小的燈泡,猩紅與石青的一片片菱形圖案,此刻裂成了指甲蓋大小的玻璃,灑在臺階,如同落了一地的碎雪。 乒!又一聲脆響,白瓷花瓶落地。小阿七視線上移,瞧見兩個男人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拳,其中一個正是家里的男主人。下人們面面相覷,想阻攔又不敢。 小阿七也嚇得連連退后:“先……先生?!奔毴缥孟壍囊宦?。 徐志懷鉗住于錦銘的手臂,將他掀翻在地,自己也負了傷,顴骨青黑。他一腳將地上的手槍踢遠,眼神示意觀戰的傭人過來,把地上的男人扔出去。 于錦銘仰躺在地,腰間一陣巨痛,疑心是傷口開線,冷汗一下就爬滿了后背。他咬牙,青筋在額頭顫動,手臂撐著地板,強撐著爬起。掌心朝茶幾一摸,猛得抄起上頭的煙灰缸便沖面前人砸去。 徐志懷沒能避開,結結實實挨了這下。他踉蹌幾步,頭頂覺出些濕意,一摸,滿手血。不等他反應過來,于錦銘揪住他的衣領,幾拳砸下,鮮血像泉水一樣涌出,濺在地毯。 見了血,眾人也反應過來,一齊叫喊著拉開兩人。 小阿七噠噠跑下樓,攙著徐志懷,關切地問:“先生,先生你沒事吧,夫人叫我下來看看你?!?/br> 徐志懷眼神復雜地瞧了眼小阿七,又轉頭看向于錦銘,目光冷下來。 他接過幫傭遞來的濕毛巾,摁住頭頂的傷口,低低說:“送客?!?/br> 于錦銘正被三個人緊緊勒著,兩條手臂各被一個人摟住。 他并不想為難下人,使勁掙脫他們的手,拉了拉被扯得歪七扭八的夾克,站定了。 “這件事沒完,”于錦銘丟下這一句,轉身離開。 徐志懷攥緊毛巾,一把扔到地上,恨恨道:“滾!” 待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門關,小阿七急急忙忙打了家庭醫生的電話,叫他來處理傷口。人很快到了,給徐志懷上了紅藥水。小阿七守在一邊,囁嚅著讓醫生也上樓去看看,夫人發燒了。 徐志懷聽了,冷笑一聲,輕聲地自言自語:“還看什么,叫她去死?!?/br> 話雖這樣說,醫生還是上了樓。 過不久,醫生下來,囑咐小阿七幾句。 這時,徐志懷繞開兩人,獨自走到二樓,進到臥房。 天漸漸亮了,乳白的晨光升上去,潑在她的肩頭。蘇青瑤坐在床上,蜷曲的長發散落,枝枝蔓蔓,一片漆黑里含著巴掌大的蒼白小臉。身上是慣常穿的那件英式女袍,昨夜他叫小阿七進屋給她換的,還好換了,沒換今早怕是燒得醒不過來。 徐志懷見了,頓感恍惚。他們剛成婚時,她便是這樣,文弱又安靜,個頭也只到他心口,可以隨時放在手上把玩似的。那時他同病中的母親說起過,她太瘦弱了,其實他是喜歡的,像蘇東坡寫的回文,“細花梨雪墜,墜雪梨花細”,纏纏繞繞。但說出口,怎么聽都像厭惡。母親聽后,緊緊拉著兒子的手說,“小頑,你是成了家的男人,將來一定要對她好?!?/br> 徐志懷自認為聽進去了。 這些年,凡是在他接受范圍內,都想著給她買最好的東西。 他對她這么好——他對她這么好—— 聽到腳步聲,蘇青瑤轉頭,看向丈夫。 “等下我就給你家里打電話?!毙熘緫堰M屋,語氣平靜?!敖欣蠋煱涯憬幼??!?/br> 蘇青瑤睫毛微顫?!案赣H不會讓我們離婚的?!?/br> “那不關我的事?!毙熘緫训f?!澳阃笫撬朗腔?,都和我沒關系?!?/br> 話音方落,蘇青瑤咬唇,冷不然顫抖起來,微微的起伏,像雨珠落在琴弦上,發出孱弱的聲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