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山(三)
蘇青瑤垂眸,沉默地彈走煙灰。 一粒煙灰落在她的指甲蓋上,rou粉色的指尖,綴著點淺灰。未等于錦銘抬手去擦,她就轉過手腕,漫不經心地將灰塵吹去了。煙頭也被吹了兩下,暗紅的火光緩慢地蠶食著細煙,忽明忽暗,仿佛她指縫夾著一顆又小又可憐的心臟,正微弱地跳動。 于錦銘喉嚨突得一緊,頓時有些喘不過氣。 他怕極了她無端的沉默。 “瑤瑤……”他喚她。 蘇青瑤支起肩,再度將煙遞到唇邊,深深吸上一口,又慢慢吐出來,絲絲縷縷的白霧,像菌絲聚集在她的唇畔。 “要是我想一輩子都這樣呢?你打算怎么辦?!碧K青瑤抬眸,看著他說?!板\銘,難道你永遠不成家,就這樣陪我耗嗎?” “為什么不行?”他不假思索地反問?!叭绻也荒芨阍谝黄?,成家又有什么意義?” “我真搞不懂你哪里來的勇氣,敢隨隨便便說這種話?!彼蝗粚燁^摁在路燈柱子上,使勁旋了旋,似是惱了。 “有什么不敢!當著徐志懷的面我也敢說,我愛你,我非你不娶!”于錦銘道?!半y道叫我像抓鬮一樣,隨便娶個女人回家?與其過那種稀里糊涂的日子,倒不如一槍斃了我?!?/br> “夠了!”蘇青瑤喊。 她轉身,背對他朝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但沒再轉回來。她兩手環抱在胸前,站在那兒,手里夾著那支熄滅的煙,長長的影子從苔蘚似的旗袍底一直爬到于錦銘的腳尖。 于錦銘呆呆望著足尖的黑影,只覺一陣凄惶。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碰上了這么個女人,滿是舊中國的婉轉,又滿是舊中國的優柔,可愛又可惡。 “你根本不明白我跟他結了婚是什么意思!這不是我跟你去了南京,就萬事大吉了的?!庇质且魂嚦聊?,蘇青瑤搓揉著手里的細煙,開了口?!拔姨私庵緫蚜?。他要是知道我和你的事,絕不會放過我。我要想走,只能拋下現在的一切,跟你私奔。錦銘,你是個男人。這種事落在男人頭上,說不準還要被夸一句風流??晌夷??我會是一個沒有和丈夫離婚,就跟情人私奔的yin婦,誰都能來糟踐我兩句的破鞋。那樣,你的家人,未來軍政府的人,會怎么看我?你想過沒有?” “我當然想過!”于錦銘幾步追到她的身后?!拔业幌蛑鲝垉号槭伦杂?,他定不會為難你。我的兄嫂也都是通情達理的人。等我們去了南京,我到頤和路租一棟洋房,專供我倆住,你想干什么都行。至于那些社交場的人,你不必搭理。他們要是送請柬來,你就往垃圾桶一扔,當沒看到?,幀?,只要你點頭,我立馬替你找律師,幫你打離婚官司!要是打不贏,大不了,我拿槍抵他腦門上,不怕他不簽字!” 蘇青瑤聽了,心撲通撲通亂跳。 “你有病?!彼÷曊f。 于錦銘抿唇,臉色掩不住的黯淡。 他自覺已經把心底的話全掏出來同她說了,就差披肝瀝膽,拿一把刀子把心挖出來給她看了!盡管如此,她還是閃爍其詞……那姓徐的究竟有什么好?叫她寧可滿肚子委屈地混日子,也不肯信一信他,同他去南京過全新的生活……他真心想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但她不愿,她只是在玩弄他!拿他排遣一下無聊的富太太生活??伤尤贿€是愛她! 想著,于錦銘使勁抽了幾下鼻子。 蘇青瑤聽在耳中,惴惴不安,吸氣聲小蠅蟲般sao擾著她的神思。 他難道是哭了?不至于吧。哪有男人會因為感情掉眼淚的?可他分明—— 蘇青瑤一面掰著手中的煙絲,一面偷偷側過臉。她看見于錦銘站在身后,低著頭,正牢牢盯著自己,對視的那一瞬,他的眼眶驟然紅了。 “瑤瑤——”他喚。 蘇青瑤抿唇,避開他濕漉漉的眼神,道:“回去吧,天色不早了?!?/br> 說罷,她轉身,邁著碎步逃回飯堂。 進了飯堂,卻沒見到譚碧和賀常君。柜臺管賬的老板娘說他倆結了賬,先叫黃包車走了。蘇青瑤聽了,愣在原處,進退不由。這么晚了,沒法兒打出租車,黃包車大概也歇業了,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能靠于錦銘開車送她回家。 于錦銘過了會兒才進飯堂。 “我送你回去?!彼叩教K青瑤身旁,指腹蹭了蹭她的袖口。 蘇青瑤不張嘴應他,點點頭。 兩人坐到車里,誰也不說話。 閉塞的車廂里殘留著一抹嫵媚的甜香,是譚碧身上的香水。 蘇青瑤特意選了后座。于錦銘明白她的想法,心中唯有苦澀。他透過后視鏡看她,柔聲說:“困了沒?困了就睡吧,后頭鋪了張小毯子,你蓋上,免得著涼。等到譚姐家門口,我再叫你起來?!?/br> 蘇青瑤輕輕答應一聲“嗯”,接著從靠椅后頭使勁扯出一張小毛毯,裹在身上。于錦銘開車很穩,幾近感覺不出汽車在移動。蘇青瑤坐在車內,呆了許久,漸漸的,大約是酒上頭,萌生出些許困意。她闔眸,腦袋靠著車窗玻璃,竟睡去了。 她做了個極其混亂的夢,想起了許多難過的事,可惜睡得太死,她說不上來究竟夢見了什么,只覺愁腸百結,如同秋夜升上一輪白月,如同蒼翠的松林間,流過一道蜿蜒的溪流,溪水清而淺。 恍惚間,她覺出有一股溫暖又潮濕的氣息噴在她的面頰,說不上是喜歡還是討厭,但很暖,像長毛狗狗的肚皮。 她記得給自己娘親做衣裳的裁縫家,養了一條看門犬。很大的一條狗,也很乖,主人吃什么,它就吃什么,面前的破碗里裝滿剩飯。有那么一兩次,蘇青瑤跟著奶娘去取衣服,摸過它,毛茸茸的,仿佛一個曬過太陽的蓬松被褥。 后來,那條狗被賊偷去了,娘親說是被偷走殺了吃。蘇青瑤隱約記得自己為此難過了很久。盡管她知道那不是她的狗,也知道主人家根本不在乎,可她每每想起大狗軟乎乎的毛發,還有它沉甸甸的爪子,都會感到傷懷。 大抵是因為人這一生,如白駒過隙,幸福了了,苦痛漫漫,眾生可握住的短促歡愉,不過三五載,恰如沉睡在痛苦的罅隙。夢醒之后,倏忽發覺往事不可追,一旦失去,便再不會回來。 夢逐漸走到盡頭,休止了。 蘇青瑤緩慢地睜開眼,迷迷糊糊瞧見眼前的男人。 她不知怎的,躺在后座上睡著了。 “你魘著了?!庇阱\銘說著,擦去她面頰的水痕,不知是汗還是淚。 錦銘?她無聲地比了個口型。 “嗯,是我?!庇阱\銘低下頭,額發垂在她的眉心?!安慌?,不怕,沒事了?!?/br> 車門大開,他斜坐在皮座椅,躬著背,以一種相當難受的姿勢貼近了她。 “我們到家了?”蘇青瑤問。 于錦銘答:“嗯,在公寓樓下?!?/br> 蘇青瑤躺在車座,緩了會兒,突然小聲說:“錦銘,我有點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