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風(中)
賀常君推了下眼鏡,不答話。 于錦銘以為他是嫌自己說話太過輕浮幼稚,揉揉鼻子,正要站起。賀常君上前一步,兩手壓在椅子左右兩角,居高臨下地看向于錦銘,濃眉下大而干癟的眼睛,似是閃動著異樣的光。 “我聽女工們說今年紡織業行情不好,可能裁掉一批冗員,工錢也推遲好幾個月了?!彼吐曊f?!澳愕共蝗鐒駥W生把精力轉到這上頭,總比口無遮攔地罵政府好?!?/br> 于錦銘笑了一笑,道:“別說了!他們還在為我下午緊急撤報的事生氣,罵我是小癟叁,是政府走狗,叫我把資助的臟錢全收回去——可不敢觸霉頭?!?/br> 賀常君收回手,交叉在身前。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他輕輕問他:“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資助學生?”于錦銘胳膊肘支在椅背,手心托臉,笑著回答?!俺>?,我不是早跟你說過,我這人做事從不后悔?!?/br> 賀常君極低地垂下頭顱,又猛得高高仰起?;椟S燈影下,他清瘦的身姿像一支飄蕩的蘆葦,彎下去,仰起來,眼眸深深凝望著天花板。 “怎么,工作不順心?”于錦銘問。 “嗯,不順?!辟R常君也抽一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慢慢地說?!斑@世上人太多,雖同是學醫,但總歸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行徑。錦銘,你了解我,我有一套自己的準則,可有些同行,你說錯,他確是照著書本理論給人治病,但你說對,我卻如何也看不慣……所以我這幾日總想,也許大同社會,終歸只存在于人們的幻想……” 于錦銘寬慰:“常君,你少自尋煩惱。上海待不下去,我們大不了改換陣地,回南京,我替你找門路。錢不是問題,反正我有一口吃的,肯定分你半口。你醫術精湛,只是缺少契機?!?/br> “或許……”賀常君看看友人,垂眸。 于錦銘見他這頹喪模樣,心中頗不是滋味。 他站起身,調轉話題?!俺燥垱]?我發現一家館子,鐵鍋燉做的不錯?!?/br> 賀常君搖頭,也起身,隨他出門。 八點后這一片市民區限電,故而各家紛紛點起煤油燈,天幕漆黑,閃著星點,踱步其中,只覺周遭一切皆是晦暗不明,看不清前路。 于錦銘與他并肩走著,忽然,兩人聽見身旁的窄巷傳來哐啷哐啷的聲兒。于錦銘朝聲源望去,恍惚瞧見一個佝僂的人影提著鐵桶,一歪一扭地朝巷內跑。緊跟著,一個老阿公推開門,抄起布鞋,吊著嗓子沖黑影罵:“他娘的!共黨的傳單貼我大門上了!” 于錦銘覺得可樂,一下笑出了聲。身旁的賀常君似是被他感染,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兩人各笑各的,卻也笑作一團。 隔了幾天,賀常君要去絲廠通知體檢結果。于錦銘這頭跟學生們的矛盾還在僵持,又沒等到蘇青瑤的電話,便主動提出跟他一起去工廠。 年輕人的熱血沖上頭很是嚇人,尤其是他們知道于錦銘父親屬奉軍后,更要反過來大罵他是賣國賊之后,一脈相承地愛惜性命,不肯為這個國家坐牢。 于錦銘不屑辯解。 他眾星捧月慣了,素來不在乎別人的議論。 驅車抵達絲廠,映入眼簾的是一道紅磚墻,活像個口袋,將廠房整個兜進去。進廠的鐵門有兩個請愿警駐守,二人攔下轎車,看過賀常君出示的證明,相互一點頭,準許放行。 駛入,一條筆直的水泥路展現在眼前,主路兩側是棺槨似的四方建筑,其后蔓延出幾條小道,連接著低矮的建筑群。賀常君給于錦銘指了幾處,告訴他哪里是工房,哪里是飯堂,最規整的灰黑色磚石建筑是車間,分單雙數,東邊是一叁五廠,西邊是二四六廠,但他沒進去過,所以也講不清具體情況。 他們停在一棟洋房前。 里頭一等的紡織工程師說廠房的管事在第叁車間,兩人只得再轉出去,到廠子里找。剛進門,大團滾熱的霧氣猛撲過來,于錦銘揮了兩下胳膊,驅散在面龐撕咬的水蒸氣。一片片吊在頭頂的電燈照得車間內通體明亮,伴隨轟轟的機械運轉聲,仿若身處雷云之中。 這時候,汽笛突得發出兩聲嗚嗚地吼叫,繼而是一聲尖銳的口哨聲。 車間一陣sao亂,但很快,吞云吐霧的紡紗機停止運轉,女工們談話聲逐漸上涌,嘰嘰喳喳地響。于錦銘抬頭,透過未散的水霧,看見二層亮著的辦公室出來一個男人,寬大的成品西服上是一道一道的皺紋。 “大伙應該都聽說了,由于國外絲織品跌價,小半年來,這幾個絲廠一直在虧本。所以咱們廠打下月起,工錢打九折,日延長工時兩個鐘頭,改成五進七出,多兩個小時?!彼跈跅U上,沖下頭說?!暗灰倚?,大老板還是很公道的。他講了,接下來半年,要在各個廠房間開展比拼,做得好做得多,那就有獎金。多出的兩個鐘頭也不叫你們白干,正常算工錢,多勞多得,肯干的,賺的保證比從前多?!?/br> 有不服管的嗆了句?!吧偎麐尫牌?,要扣錢直說……” “能干就干,不干就滾蛋?!蹦腥祟D時發了怒?!艾F在這個行情,各個廠都在裁員。大老板還留著你們這幫好吃懶做的東西,已經是發善心了。這里不養閑人?!?/br> 他剛說完,周遭巡視的女蕩管一個健步上前,將適才抗議的女工揪出隊伍。是個小姑娘,穿褪色的湖藍色短衫和灰黑色長褲,看個頭感覺十四五歲,勉強跨過童工門檻。她怒視,兩手沖蕩管抓去。蕩管也不客氣,提起她的胳膊,一腳踢向后腰。 于錦銘皺眉,上前半步。賀常君下意識拉住他的胳膊。于錦銘回望,擺擺手。賀常君放開他,他兩手插兜,沉默地站在原處。 “我再說一遍,能干就干,不干就滾蛋,越遠越好!”男人重復?!八阅懿荒芨?!” 似是被威懾到,人群間稀稀拉拉冒出幾聲應和?!澳芨伞?/br> “大點聲!” “能干!”應答的音量驟然大了,個個像嗓子眼里糊了一口血痰。 “行,回去干活?!彼麧M意地點頭。 賀常君趁機舉起胳膊,叫了一聲。管事這下注意到賀常君,指了指自己的辦公室。紡紗機重新開始運轉,細雪般的棉絮與滾滾濃霧嗚得一聲,吐到到處都是。 于錦銘隨賀常君去二層,低頭望向車間內的女工們,一個個并肩圈在車間里,手中劃過一根根紗,一根根線,看去,不像人,像關在圍欄里的豬玀。 每日大約四角的工錢,干十幾個鐘頭,這樣少的工資在上海討生活,如何買得起房,做得起新衣,弄得到飯吃呢?但轉念一想,外頭想進廠進不來,最后流落街頭成了地痞流氓,或是暗娼野妓的,也很多。 再往上,濃霧模糊了他的視線。 賀常君無意久留,從隨身的手提箱內取出檢查報告,遞出去。此次體檢由幾家診所聯合舉辦,主要針對未滿十四歲童工的體格檢查,包括身高體重、心肺功能、呼吸道、淋巴腺等,還有車間工人里泛濫的性病。 “賀醫生辛苦?!惫苁潞芸蜌?。 “我剛才聽你說今年絲織品銷路不好,這方面是不是要降價?我最近打算重裝一下寓所?!辟R常君有意無意地問。 “主要是外銷,國內市場還是日企占大頭?!惫苁抡f?!按罄习迩皫兹臻_會還講,美國股市崩盤后,整個市場都頹廢了,到今年也沒好轉,再加打滬戰……” 說罷,他又望向于錦銘?!斑@位是?” “于錦銘?!闭f著,他主動伸手?!皩W飛行的?!?/br> “航空工程?” “飛行員?!?/br> “啊呀!失敬失敬?!惫苁纶s忙起身與他握手。 于錦銘笑笑,隨口問:“對了,你們大老板是誰?沒準我還認識?!?/br> “我們老板也剛轉到上海,工廠主要在杭州?!惫苁碌??!靶招?,寧波幫里的徐老板?!?/br> “徐志懷?徐霜月?” “呦,您知道?!?/br> “知道,怎么不知道?!庇阱\銘燦爛地笑起來?!拔腋 强刹皇且话愕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