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與情人(六)
徐志懷進屋,環顧一圈。 厚呢窗簾緊閉。日頭正烈,曬進來,照得眼前一片屋瓦似的灰。他走到床畔,手探進被褥摸了下,溫的。繼而目光下移,皮鞋尖撩起垂落的床單,黑黢黢的,聽不見一聲響。他不放心,單膝蹲下瞧了眼,沒見到人。 徐志懷吁了口氣,起身。 木地板噠噠噠幾聲高跟鞋響,他側目,望向妻子顫巍巍跑來。她停在門關,與他對視一眼,竟漲紅了耳朵。她不大會撒謊,緊張起來,細軟的聲調總會不自覺拉高。 其實她再擅長,徐志懷也瞧得出,反倒眼下這些拙劣的謊言能使他稍稍安心。至少……表明她還在他手里。 “你,”蘇青瑤勉強吐出幾個字,“我,我在這里等你?!?/br> 徐志懷不言,當著她的面,拉開衣櫥。 樟腦丸厚重的氣味撲面而來。 他合門,咚的一聲,深紅的衣柜頂放著的皮箱上懸掛一把的小銅鎖,連帶被震得直打寒顫,當當兩聲脆響。 “缺錢了?”徐志懷眼神轉到倚著門框的妻子身上,微微笑著?!白∵@種地方?!?/br> “臨時找的。家里實在太吵,我待不住?!?/br> 蘇青瑤兩手環臂,手心反復搓揉肌膚上冒出來的小疙瘩,一粒一粒摸過去,越搓越冷。她也不知道于錦銘究竟躲到哪兒了,因而他每走一步,每開一個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她都感覺胃被擰成一團,直想吐。 “聽小阿七說,吳媽背地里講了點閑話,被你聽見了?!毙熘緫颜f著,去拉窗簾。 光直直刺進來,蘇青瑤別過臉,避了避。 “是氣到了,所以跑出來,為了跟我鬧脾氣?”他補充。 “我知道吳媽是你徐家的老仆,沒打算叫她收拾包袱走人?!碧K青瑤冷淡道?!拔沂裁聪敕ㄒ矝]有,別搞得是我無理取鬧?!?/br> “瑤,我不是這個意思?!毙熘緫训?。 他推開窗,探身望向樓底,是一片草坪。二樓那家伙興許還能跳一跳,叁樓,蹦下去非死即傷。 要是真跳了,他反倒安心,徐志懷從不跟死人較勁。 蘇青瑤抿唇,不自覺瞥一眼盥洗室。 “你是我徐志懷的妻。一個家,從沒有為了下人,叫女主人受委屈的道理?!毙熘緫殃P窗,繼續和她聊這件事?!澳阋怯X得吳媽嘴碎,就讓管事結掉工錢,叫她回寧波養老去?!?/br> 蘇青瑤聽了,扯著嘴角勉強笑了下。 能從他嘴里說出來的好話,就是這副德行。 是他的妻;事情全依她;想要什么?鉆石或翡翠;你我磕過頭、拜過堂,便該一生一世一雙人……蘇青瑤時常想,他是否只需要一個妻,至于這人是誰,無所謂,只是她蘇青瑤恰恰好嫁給了他,變成他會說話的符號。那現在這些“好”,該多廉價。 古典婚姻不講求愛情。 他們是舊酒裝新瓶,乍一看新,細一看舊,也是瞎貓抓死耗子,湊巧撞到一塊兒,躲不過了。 “我知道了,”蘇青瑤道。 片刻的沉默。 “罷了,你就這德行,算我自討沒趣?!毙熘緫颜f著,折身往盥洗室去。 蘇青瑤見他旋開了浴室的門,緩步而入。 她不由闔眸,耳畔傳來細碎的踩踏聲。 短短幾秒,在眼前的黑暗里,她將可能發生的一切想盡了。 蘇青瑤從開始就清楚徐志懷遲早會發現這事,有時她甚至會萌發“遲早叫他看見”的沖動,叫他睜開眼看看,她不是他的玩偶妻子,她也是有能耐背叛他、傷害他的。然而此刻,他真要發現了,蘇青瑤卻有種說不出的怕。 是,錦銘現在喜歡她,她也喜歡他,未來呢?他的喜歡是對她,還是因為她是別人的妻,占有起來格外有趣味?倘若真改換門庭,那她豈不是從一個男人懷里轉到另一個,從徐太太變作于太太?那和現在,真有區別? 蘇青瑤打了個哆嗦,周遭的空氣沿著袖管鉆入,撫過滿身虛汗,變作冷颼颼的陰風再度泄出了裙擺。 再睜眼,徐志懷撤出來,眼神復雜地看向她。 沒人。 于錦銘也不在浴室…… 她短促吸了口氣,倚在門框,手腳都軟了。 短暫的死寂后,徐志懷走到蘇青瑤跟前,攬住妻子的肩,親切問她:“回家嗎?” “好?!碧K青瑤輕聲答。 兩人走出房門,并肩下樓,坐上車,分別在一邊。彼此分明猜到幾分,又不愿先當那個挑破的人,只得不停揣度、推測,反復試探、互相掩掩。夫妻二人望著窗外,一路,誰也不出聲。 如此各懷心思地回到家。 工廠還有事,徐志懷到家喝了杯水,便又乘車出門。 他進到辦公室坐下,脫力地靠在高背沙發椅,略有些頭暈。如有千萬斤壓在胸口,徐志懷太陽xue突突跳,覺得有什么要破開腦頂,硬生生鉆出來,將他活生生撕裂。 秘書敲兩下門,進屋遞入股亞美電臺的合約。 徐志懷接過,強忍頭痛仔細讀完,簽了字。 這是筆大投資。 秘書雙手取回合約,西裝筆挺地站在一側,翻了翻,道:“先生您倒一點也不含糊?!?/br> “這是只賺不虧的買賣,干成了,幾千萬吧,大概?!毙熘緫验]目養神,淡淡說?!安蝗晃抑闭堅絼“嘧舆^來,又擺那么大陣仗,是為什么?不就為做電臺?!?/br> 徐志懷算盤打得極快。 如今四鄉難民為尋租界避難,麋集上海。人一多,房租就漲,租完房住下來,就該尋點劫后余生的樂子了。電影院本就多,戲院有錢莊的叔伯們捧著,唯獨無線電臺只有少數幾家,收音機銷數也不大。 申曲、越劇、彈詞、滑稽戲,都是普通市民愛聽的玩意兒,若能花錢買個收音機長期聽電臺,能省去不少進出茶樓書場的費用。小商鋪也能以收音機代替彈詞家,作為招攬客戶的手段。反之,一些需打響名號的店鋪,亦能借電臺宣傳商品。再加他本身是浙江人,寧波幫里熟人多,捧越劇班子容易。 這般,從售賣無線電收音機,到做電臺,再到定哪些班子上電臺,能一手全兜進去。 閉了眼,頭還是疼,徐志懷睜眼,同秘書道:“我記得半月前有一幫學生辦報紙,借年初開戰的事,狠狠罵了市政府,還點名了幾位市議員……有這事,對吧?!?/br> “應該是?!?/br> “學生辦報針砭時事,想必窮得叮當響……”徐志懷垂眸,摸起西裝兜里的煙盒,不急不緩地交代?!澳阏覀€可靠的辦事人,去和學生多套套近乎,叫他們去尋于將軍的小兒子于錦銘的資助。他是個有名的愛國青年,戰時還募捐錢款給前線將士,會出錢幫他們的?!?/br> 秘書看他一眼。 “然后給吳、李兩位議員打一通電話?!毙熘緫褟棾鲆恢??!罢f有空出來吃個飯?!?/br> “先生,您這是……” “別問?!毙熘緫腰c煙?!白屇阕鼍妥??!?/br> 為了不影響閱讀體驗,我盡可能少留作話,有什么絮叨發微博上,但想了想,感覺有幾句還是要說一下。 常說寫作者的產物分兩種,一類取悅自己,一類取悅眾人,二者兼具最好,現實是哪個都占不了。 “竊情”顯然屬于前者。它有很多曖昧的設定,留給不同看法的人作不同判斷的情節,大概率缺少使讀者感受快感的橋段。 所以,對于這篇文最早的爭議——“如果徐不嫖娼、不出軌譚碧,譚碧這個角色有什么作用”,我堅定地認為,徐必須不嫖娼、不出軌、不挪用妻子嫁妝,更不可能家暴,因為這樣太容易陷入“老公是渣男,女主出軌遇到真愛好男人,小叁上位迎來快樂結局”的是非判斷里。那不是我要寫的。有別的東西藏在這后面,竊情嘗試描述的理當是后面的東西。 預計叁十幾萬字,到這章算故事過半。 看到這里的,無論你們秉持何種態度看待和評論角色們的行為,所有角色,正面或負面,我都接受,甚至從某種程度,對他們的負面評價是對創作人物的肯定。 當然,我也會很任性地說,細綱幾乎涵蓋了每一章的劇情,不管贊不贊同,反正他們就是這么想,也這么干了。 除了無故污蔑我抄襲,以及說我的文風學某某寫手,這類實在太過分的言論,其余一概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