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異夢
蘇青瑤兩手攏著絲綢衣襟,幾步外是握著領帶詢問她的徐志懷。她才出來,滿身的潮氣驟然遇熱,汗毛殘留的水漬迅速蒸發,帶來一股悚然的寒意。 “什么哪來的?”她站在原處,問,聲線緊繃。 徐志懷很痛快道:“領帶?!?/br> “當然是買的,”蘇青瑤兩手環臂,盤踞胸前,心中那點心虛迫近,反倒將她的聲調高高推起來?!安蝗??我做賊偷來的?” 徐志懷不語,目光穩穩落在她臉上,與她四目相對,捉摸不清態度。 蘇青瑤覺得自己的胃正急急抖著,有點想吐。 她深吸一口氣,冷著臉先將他一軍,反問道:“徐志懷,你什么意思?!?/br> “我就問問……” “行!我偷人了,行吧。滿意了?”她故意打斷男人未盡的話語,疾步走到他跟前,虛張聲勢地握住領帶尾端使勁一抽,奪回?!靶熘緫?,你想換個太太不妨直說,大可明日就休了我,少大晚上在這兒疑神疑鬼?!?/br> “怎么好好的又開始說胡話?!彼捳f得這般沖,徐志懷的口氣反倒軟了,抬手摟住她的肩,俯身道?!捌膺@樣壞,我連隨口問一下也不行?” 蘇青瑤冷笑,呵得一聲,頭偏過去。 她能感覺到徐志懷的視線徘徊在面頰,那視線長針一般密密刺入白潤的肌膚,似是能看穿她的虛張聲勢。 蘇青瑤攥緊領帶,臉發燙、手冰涼。 她一直是個乖巧的女子,當女兒的時候乖,當妻子的時候也乖,眼下頭一回這樣理直氣壯地說謊,還是在她頗害怕的丈夫面前,她覺得自己后背直冒冷汗。 但事已至此,她這謊不但要說,還要圓得頂漂亮,將徐志懷全然唬住——武松怒殺潘金蓮,宋江怒殺閻婆惜,沖冠一怒為紅顏,沖冠一怒也殺紅顏,她都是知道的。 短暫的沉默后,蘇青瑤轉回臉,五官很使勁地瞪他,說:“這東西本來是給錢莊的宋小姐作禮物的。她新婚,丈夫是意大利人,我本想送領帶給她,算與她開個拴住自家先生的小玩笑。結果買回來覺得款式花俏過頭,不合適送,想要叫人退的,可最近實在忙,一來二去就不曉得放哪里了——你這是從哪里搜出來的?還說我翻你東西?!?/br> 她一口氣不斷地說完,憋得眼角微紅,真真像委屈極了在倒苦水。 耳垂也是紅的,徐志懷抬手去捏,guntang,仿佛一塊小小的炭在燒,焰心里透著白灰。蘇青瑤嚇得一抖,打毒蚊子那樣扇他的手,嘴上悶悶喊,你滾,你滾…… 徐志懷收回手臂,笑了下,頓時覺得自己本能萌生的疑心異??尚?。 且不說她的為人,單說她早晨送他走、夜里等他回,一年到頭也不出了幾次門,哪來的空去幽會野男人。 徐志懷心生歉意,難得低下身段,把她抱到膝頭又是親又是哄。 蘇青瑤鬢角倚在他胸膛,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懈,面上還不能顯,便打起精神,扮作小女兒嬌態同他鬧了會兒脾氣,直至他胯下那物快膈到她,蘇青瑤才顯出疲態,說困,卷著被子背對他躺下。 興許是方才那一番裝腔作勢,將她的精氣神全耗盡了的緣故,蘇青瑤頭一沾枕,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不知夢了多久,深潛的睡意又漸漸浮上水面。她翻過身,總覺得眼皮前浮動著一團暈黃色的光,便含混地喚了聲:“志懷?!?/br> 徐志懷聞聲,掌心掩住照片上的四人,低聲問:“怎么了?” “好亮?!碧K青瑤口齒不清地說?!澳憧焖??!?/br> 徐志懷旋即擰熄燈,放下相片。 他躺下身,手臂環住她,右手輕輕撫著妻子裸露在外的肌膚。消沉的夜色里,他的面容透著一種隱忍的哀愁。 “青瑤?!?/br> 蘇青瑤只想睡,不理。 見她不應,徐志懷親了下她的發,換著稱呼挨個叫。 “徐太太?” “阿瑤?” “小乖?” “寶寶?” 蘇青瑤受不了,嘟囔一句?!吧窠洸??!?/br> 徐志懷笑著嘆氣,他擁住她,伏在她耳邊低聲道:“瑤,其實我只有你了?!?/br> 他從不說這樣的話,所以蘇青瑤覺得這是夢里幻想的話。 她半夢半醒間想,她要出去給徐志懷買條領帶回來,把今夜捅出來的窟窿填上,免得日后他還記著從包里翻出男人領帶這事。 可惜這念頭一閃而過,連帶徐志懷反常的溫柔,在第二日晨起時,隨舊夢一齊掃進角落。 過幾日,家內做好了過年的甜酒釀,接下去要做蒸糕。 小阿七興沖沖盼著過年,拉著蘇青瑤問過完年去不去看戲,去的話,是去上海哪家戲院,看哪一出,又是哪位登臺。 她自然是沒錢專門去戲院看戲的,不過徐志懷每年過完新年,到初五、六,都會攜她去戲院看戲,幾個貼身伺候的傭人也能沾沾光,分到一張票。 徐志懷這方面是很慷慨的。 “看了四年,倒把你眼光看挑了,”蘇青瑤調侃她,“就不曉得是不是聽個熱鬧?!?/br> “哼,太太小看人!”小阿七不服氣地說?!拔译m然眼睛不識字,但耳朵聽得來戲??!小時候鄉里辦廟會,年年請戲班子來唱,什么思凡、白娘娘、小紅娘,我都聽過。就是唱的不如戲院里那些角兒亮堂?!?/br> “好好好,是我眼拙,不識英雄了?!碧K青瑤笑?!澳悄阆肼犇囊徽??我去問問志懷?!?/br> “孽海記和西廂記,但不要聽牡丹亭,我到半途會忍不住哭的,”小阿七道,“吳媽是不能看竇娥冤,一看就哭,就像太太你給我讀過的那本,講什么什么嫂子?!?/br> “祥林嫂?!?/br> “對對對,那個戲要是改成越劇和評書,放鄉下一演,吳媽看了絕對哭到夜里睡不著覺?!?/br> 正巧聊到這兒,吳媽兩手擦著圍裙跑來,同蘇青瑤說,她該去紙作店請祃張,好在謝年儀式中供奉。 祃張即印有神祇像的紅紙張,而謝年儀式也可叫祝福,各地區獻給福神的物品不同,但意思相差不多,無非是送走這一年的霉運,求得新一年的庇佑。 她聽了,才想起來自己要給徐志懷補領帶,便打算出門一起買回來。 那日,正是上午,按陽歷算,是民國二十一年一月二十日,按農歷,是十二月十叁日。別克轎車駛出法租界,靠近外灘,人一多,便處處顯現迎新年的氣象。 路上人太多,蘇青瑤叫司機就近尋個空位停車,在原處等一會兒,她走去買了東西就回來。 下了車,蘇青瑤望著琳瑯滿目的招牌,左拐右拐,尋到紙作店。 突得,她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哎?你怎么在這兒?!庇阱\銘卷著紙印的神仙,打店鋪出來,正對上她進門。 好一段日子未見,兩人望見彼此,皆是心尖一顫。 背后,電車叮鈴鈴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