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哀愁的預感
方知遠的手驟然停住,剛剛飼育出的那點惡念和偏執還沒破土而出就被連根拔起,在母親房間灑出的暖黃的燈光下無所遁形。 “媽,我才剛回來,這就準備洗漱睡覺呢?!狈街粕裆?,仿佛剛才和知遠的齟齬壓根兒不存在,即便存在她也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余麗萍點點頭。她還沒睡真切,就被客廳里窸窸窣窣的聲響吵醒,睜開眼看見門底縫里漏出的燈帶的昏沉光線,想著她的兩個孩子到底在干什么,就起身下了床。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類似爭吵的聲音——這對她這兩個孩子來說可是罕見的事,除了那場時長幾個月的意味不明的冷戰,她看著他們成長十八年,連拌嘴都不曾有過——于是停了步子想先聽個大概,結果聽到什么“戴套”和“被媽發現”之類的話,讓她大驚失色,這才慌忙開門,看看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但終究還是不放心,即便兒子也還在,余麗萍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話說出了口,“媽不反對你和人…出去,現在社會開放了,但是一定要做好安全措施,別讓自己后悔?!?/br> 方知悠被母親這無從緣起的勸慰和寬容驚得不知所措,隱約間覺得今天家里人都不太正常,勉勉強強擠出一個笑容算是回應母親,“媽,我知道的,我一直都有用安全措施的?!薄贿^當然指的是和知遠,畢竟那是她唯一的經歷。 方知遠為母親后面那句話心驚,面對著房門的他立刻聯想到母親至少聽到了他們最后那一句,還好應該沒有完全聽清楚,要不然也不會如此平靜地和他們這樣對話。 只是后面jiejie的回答更令他難過,憑借陰暗的心思揣度是一回事,聽到jiejie不以為意地承認卻是另一回事?;蛟S沒什么不妥的吧,他們交往了一年有余,面對jiejie這樣的美麗,怎么會有男人不動春心。他早就預想過的,在她回家很晚的那些日子里,在那些不明所以的中西節日里,他都會在腦海中不斷祈禱,jiejie千萬不要和那個男的一起過夜啊。 這或許正坐實了他只是在rou體上渴慕著她,他也和那些小肚雞腸的男人們沒什么區別,分了手還總要憂慮前女友的私人生活,就差像《比海更深》里的阿部寬一樣,拉著真木陽子惱憤地問“你和他做過了吧?”。 可他總覺得是自己是不一樣的,他整個身心地愛著jiejie——這也是他最近才明白的事——他愛她的身體的每一寸,愛她的偏執嬌縱,愛她的決絕冷淡,愛她患得患失的憔悴,愛她意氣風發的光鮮。那些在他成長的年月中,因為雙胞胎的身份而得以全程觀察、全程參與過的一切,他竟然卻從沒能真正體會到的,他早在數十年如一日的習慣中,把jiejie當作了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jiejie或許是早有感悟的吧,她在情感和人性上的聰敏,使得當初那句略顯瘋狂的“我是你的了……你是我的了,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了”在無法細究的層面上具備了悲劇般的先驗意味,可他卻一直不懂,可他到現在才明白。 只是,那些說出口的偏執和癡狂,竟是如此輕松、如此容易地就被拋在腦后了嗎? jiejie一向是果決的那一個,但他沒想到,比海誓山盟更堅定、更永恒的話語,在時間面前,也會淪為癡人說夢。即便他是她的親弟弟,即便他以為這身份會讓這痛更刻骨銘心一些。 他不是要jiejie痛苦,只是當時讓他無所適從的愛意由不得他,現在這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怨念也由不得他。 他在那之前從沒動過邪念,縱使jiejie冰肌玉骨,他也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僭越的念頭。他沒肖想過她,沒想過逾越姐弟的本分,更不曾要把兩人的命運永遠綁在一起。是她輕巧地拉著他墜下深淵,賜予他無妄之災,現在,她怎么可以拍拍手起身向前,只留他自己在地獄中徘徊。 他是屬于她的,她也是屬于他的。 方知遠這樣想著,手指前勾,終于抓住了jiejie的手。 方知悠微怔了一下,掌心的涼意迅速傳遍全身,差點習慣性地回握住知遠的手后,她不自然地顫了一顫,視線對上了母親蹙起的眉頭。 余麗萍看著兩只牽握的手,心里不自然的有些恐慌,剛才門后那些模糊不清的話語重灌進鼓膜,讓她分不清到底是夜深的夢囈還是詭譎的幻境。她做母親做了二十二年,現在面對著自己生出的這兩個孩子突然覺得如此陌生。 “你…知遠……” 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個動作似乎并無不妥,但在這樣的情境中卻顯出別樣的怪異,她有種想要立刻逃離的愿望,她甚至有些后悔打開了這扇門。 十年前裝在吊頂邊緣的燈帶已經永遠地熄了幾段,有氣無力的暗光散射在身前兩人的臉上。余麗萍看見女兒微不可察的晃動了幾下手,似乎也不是那么想要掙脫,兒子則是上前了一步,與女兒并肩而站,即將要宣布什么似的。 脫離掌控的事態讓余麗萍感受到不安,像是預感到什么,她先一步抓住了門框。 眼前的男孩盡管還留有一絲稚氣,但早已有向一個成熟男人轉變的傾向,他現在已經是能夠獨立地選擇人生道路的年紀了,不,或許更早,早在他離開家的那個瞬間,她就不可能再干涉他的抉擇了。而幾個月后,他就將踏入職業生涯,徹底告別她的庇護。余麗萍為此欣慰,但此時更多的是這情感的另一面,一種彌漫心頭的哀愁的預感。 方知遠不知道jiejie是不是也在等著這一刻,她遲遲沒有回握住他的手,但他知道,如果他能夠說出口,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扭頭去看jiejie,那張清麗的臉上表情木然,這使他有片刻的動搖,他又轉頭去看母親,曾經如瀑的黑發里已經摻雜了幾縷顯眼的銀絲。他真的要現在就說出來嗎?他真的能夠確認jiejie的心意嗎?他可以承受所有的后果嗎?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掌心里的素手很快被他的手染得沒有溫度,僵硬而冰冷,像是秋季學期解剖生理學課上的那只骨架。 這片刻的猶豫使他意識到,錯過了此刻,他將很難再鼓起同樣的勇氣和偏執。 方知遠再次握緊了jiejie的手,期待她能給出啟示般的回應,告訴他他能片刻擁有分海的虔誠和撼動非利士神廟的偉力。 正當他虔敬的祈禱結束,罪孽的審判降臨之前,jiejie另一只手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三個人都因為這響聲而得以暫時脫離無聲的對峙。 方知遠瞥到亮起的屏幕上溫滌非的名字,jiejie盯著那個名字出神,他以為她會掛斷,但毫無征兆的,她只是甩開了他的手,快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他只抓到片段的言語,那些句詞里帶著些不易察覺的柔情,“喂學長…我已經到家了……嗯嗯忘了給你發消息了…你到……” 門應聲關閉,把他無情地隔絕在外,他甚至有些釋然的松懈和慶幸,對啊,她那么喜歡她男朋友,母親也是如此滿意那個男孩,他有什么立場破壞這一切呢。 余麗萍看著這突兀結束的一切,分明在兒子臉上看到了霎那而逝的苦笑,她只覺得終于可以結束這令她不安的對峙。 “早點睡吧,知遠,時間不早了~” 她說罷立刻關上了房門,像是隔絕了一個本不應出現也不該進入的夢境,這個夜晚還是能夠平穩結束。 方知遠看著兩扇闔緊的房門,自顧自搖了搖頭,轉身去關掉了燈帶的開關,他的世界一片黑暗,僅有的jiejie門縫里溢出的光,也是他無可企及的。 他真的再也進不去那個房間了,他想。 —————————— 弟弟內耗太嚴重了,他想的太多說出來的又太少,jiejie已經累了,所以看到他這個樣子是有點“怒其不爭”的感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