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陰暗的想象
方知遠盯著樓下相擁接吻的人影眼圈發紅。 最近幾年冬天已經不那么冷了,但穿著睡衣在陽臺上站久了,還是會生出一點冰冷的清醒。隱藏在夜幕之下的裹身的寒氣,鉆透薄薄的棉料,要在他胸膛之中過個對穿的。只是他那在冬日空氣中才能感受到形狀的肺撐起了兩層若有似無的囊皮,迫使他艱難地吐息,在內里也體會嚴冬的凌虐。 母親早早地睡下了,似乎一點都不關心她的女兒會不會和她那人模狗樣的男朋友在外過夜——這也是他最近才發現的事,母親遠比他記憶中更開明。那個人生最初的十八年間每個重要節點都先禮后兵、稍有忤逆就會張牙舞爪地粗暴干涉他的選擇的母親,已經完全消失了。 就連年前母親得知他放棄讀研,也沒有大發雷霆,只是這個那個說了一通,才略顯失望地掛斷電話——當然他懷疑這和jiejie成功保研有關,無論怎樣,還是有一個孩子能讓她在人前受盡尊崇的。 這一方面使他倍感輕松,至少從現在開始他能夠自由地走向或正確或錯誤的道路而不受限制。但另一方面又使他興味索然,他長久以來的心中大敵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戰斗,連帶著讓他的叛逆行徑變得無足輕重。 不過這不是說他后悔自己的決定,書他肯定是不愿意再讀的。他旁觀了jiejie的大學生活,對她而言,大學是喜歡的專業、欣賞的老師、增長的智識以及志同道合的朋友。相比之下,不斷發布的耗人心力的通知消息、毫無意義的課題打工、瀕死掙扎的作業期末考、輾轉各個樓宇、教室之間的疲于奔命和人群中時時刻刻的自我懷疑,才是他的大學主旋律。 有的時候想著想著,就會不受察覺地生長出一些嫉妒來。jiejie似乎從來都是更厲害的那一個,她特立獨行卻始終被人喜歡,她偏執執拗卻總是得償所愿,她嬌縱灑脫,比他循規蹈矩處處謹慎的人生不知危險多少倍,卻總能步步生風,樂得自在。 他也會有些乖張的念頭,他和jiejie,到底差在哪里了呢。明明是一同降世的雙胞胎,為什么她更聰明,更自我,乃至即使和他一起犯下了那樣的錯,也能如此輕易地抽身而去,轉而去尋找新的情緣。 這些用陰暗角落里滋生的淤泥所培育的念頭是不能說出的,就像夢境中的景象再瘋狂凌亂,睜開雙眼,面對的仍是如常的庸碌生活。 在這樣的生活里,偏執和放縱是他學不來的姿態。就像是夏日里那個不明所以的吻,在jiejie那里一絲漣漪都不曾激起。她還是繼續和溫滌非曖昧著,做著那個男生溫柔可人的女朋友。她對待他的稀松平常的態度乃至讓他自己都懷疑那片刻的激情是否真的存在,那些不可言傳也難以意會的虬雜心緒捋不清,反而逐漸在他內里扎了根,在每個她可能與那個男生共度的夜里埋得更深,長到他的骨rou里。 或許這樣的反應已經在表明jiejie的心跡,她高中時期的那些偏執情緒催動的行徑真的只是缺少推手,他主動放手,她也就沒義務繼續在歧路上原地打轉。 那么他呢,為什么他那時如此堅定的意志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說的掙扎和沉淪呢? 就像現在,面對著他曾經如此希冀見到的畫面,他會覺得這燈光如此礙眼,這枯枝如此尖刺。 愛是占有,是獻身,還是在情迷意亂時難耐的激情?是執迷,是放手,是再難抑制不說出口的迫切?這些他通通不懂,他只知道,他要她幸福??墒菫槭裁?,他的心會如此痛楚? ———— 方知悠發覺自己根本就沒法回味溫滌非的吻,本該情意綿綿的擁吻在她這里干巴巴地結束。溫滌非走后她刻意向十二樓多看了幾眼,借著變化的光影,她確信那個身影就是知遠。 她像那些被年幼頑劣的弟弟撞破早戀的高中女孩一樣羞憤。和溫滌非交往一年有余,就在今天她覺得或許他們之間的感情會更進一步,卻硬生生地被知遠破壞了。 這點羞怒在打開門發現知遠坐在客廳里等著她時達到頂峰。 她不言語,視他不存在一般摘下帽子圍巾,再慢悠悠地脫下大衣和鞋子,然后就準備去洗漱休息。 其實也不是不在乎,只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疲倦。反正他又不可能真的完全不顧一切來愛她,只敢背地陰坑里生上一點悶氣,她才懶得管。 ———— 方知遠看著對他熟視無睹的jiejie,始終未曾鼓起的勇氣又迅速凋零了下來,他自己也弄不清到底為什么癡癡地等在這,不像是那些等待著女朋友回家的男人,也和等著捉jian的受騙的丈夫無關。 就算他受虐地想把自己看作一個賤兮兮討打的臭弟弟,這樣的場景也很難說是合適的,因為進門將近一分鐘,別說怨懟,連白眼都不曾討得一個。 不過他也沒有為客廳里不尋常的安靜尷尬,因為他驗證了自己的猜測,jiejie今天穿出去的襪子和穿回來的并不是同一雙。從七月的那個清晨開始,jiejie就已經部分地放棄了她原來的穿搭風格,最為明顯的就是襪子。 那些飄蕩在陽臺上的襪子晃動在夏日最后的記憶里,通常都是白色的絲襪,點綴著蕾絲、花紋和暗飾,他在上面見過各式的造型,他也見過不同的款式和色度。甚至有一款被四散扎綁上小小的蝴蝶結,被風吹拂起來,在夏日里明烈的陽光下,倒真宛如翩躚起舞的蝴蝶。 只是這些襪子他很少見到第二次,剛開始他還以為是絲襪實在是易破,但后來才發現根本就是消失于jiejie和男朋友見面的過程中。就像現在,她穿出去的那條是色度更低的白色,穿回來的卻是帶條紋的。 他不敢想這些襪子到底經歷了怎樣的毀滅過程,又在jiejie和那個男生的性事里扮演了怎樣的yin穢角色——他快要22歲了,就算再心地澄明,校園濫情故事也聽了四年(上大學前他真的不知道男生宿舍里也會充斥著這樣的八卦),那些無法閉目塞聽的,也偶而會帶上些色情意味,他當然知道某些男人會對女性的身體有些特殊偏好,比如jiejie的腿,和她的絲襪。 只是他想不通,jiejie這么冷清的性子,怎么就能同意這種腌臢的情趣,她難道不會像自己一樣,為之反胃惡心嗎。 他想不通,更無法繼續想著這會不會和他們之前那種帶著施虐意味的性——這無疑會讓某些男性更振奮——也有關聯,他只能盯著絲襪上的白色條紋,感到那條紋從絲線中抽離出來,絞上他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