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后視鏡
遠遠望見彼此的家人時,溫滌非感覺手里方知悠的手突然握得更緊,他笑著轉頭去看女朋友,那張慣常古井無波的臉上還沒展露出程序性的禮貌笑容,卻好像先蒙上了一層陰翳,仿佛晚點的煎熬和旅行的疲累突然被釋放出來,只是那不斷抖動的睫毛下眼眸氤氳,琥珀色的瞳仁放大又收縮,始終穿越塵世一般定定地盯著他們將要前去的方向。明亮的燈光在她美麗哀傷的眸中點起了一團火,卻讓人無從分辨燃起的是愁緒還是平和。 溫滌非只當她是有點不好意思見自己的父母,于是更為堅定地牢牢回握住她的手,拖著兩人的步伐走到了接機的家人旁邊,自然大方地和方知悠的mama打招呼,并見識到了她的雙胞胎弟弟,一個蠻清俊秀氣的同校學弟。 簡單的寒暄過后——畢竟時間確實不早了,他們可是在起飛前耽擱了三個小時呢——兩家人就要在停車場分道揚鑣了。溫滌非陪著方知悠和兩個母親等著另外兩個人去取車,聽見老媽對他的女朋友贊不絕口,知道老媽非常喜歡這個女孩。而對方母親的夸贊過濾掉謙虛折扣的部分,他也明顯聽出了好意和欣賞。 方知悠的弟弟先把車開了過來,溫滌非正準備幫她把行李箱塞進后備箱,卻不見司機開鎖,他欠身想要示意她弟弟,卻見男孩直接從駕駛室里走了出來,一只手攀上了箱子的拉桿。 “我來吧”,語氣平淡克制,這是兩人除了剛才那句“學長好”的第二句話,但動作卻有些失禮的粗魯,溫滌非覺得箱子像是被從自己手里搶過去的。他有些疑惑地轉頭去看方知悠,他的女朋友卻垂著眼眸盯著瀝青的路面,彷佛和站在遠處的兩位母親一樣根本沒注意到車尾的暗暗較量。 可能是后備箱里確實有什么東西需要親自放置吧,或許她弟弟還不太了解他這個新晉男朋友,溫滌非安慰自己。他走回路旁方知悠的身邊,想在告別之前和女朋友之間留下點溫存,于是傾身抱住了她——這點親昵至少在長輩眼里也不算太過分吧。 溫滌非果然聽見老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罵和方知悠mama的陪笑,但他的女朋友并沒有回抱住他,彷佛仍然沒從剛才的失神中回來。正當他準備松開懷抱再捏一捏她的俏臉時,一聲明顯較重的關車門聲打斷了他。溫滌非感受到懷中人微顫了一下,嬌軟的身體也變得有些僵硬。 溫滌非目送著黑色大眾駛遠時,想起方知悠住院那會兒不肯給弟弟打電話或者發消息的別扭,覺得問題并不出在自己身上,他們姐弟兩人之間應該有什么矛盾。雖然他的女朋友不是那種傲嬌的性格,但家人間的愛恨矛盾總歸是很難理得清的呀。 方知悠爬進車后座時,剛才被那關門聲激起的冷意才后知后覺地泛上來。母親撐著坐墊往里靠,為她留出位置。坐定之后,還沒來得及觀察隱在座位里的知遠,車窗被降下,溫滌非的mama彎腰擺手和她說再見,她強擠出笑臉,卻覺得幾乎成肌rou記憶的禮貌笑容做出來也極為困難。 她本來就不想見溫滌非的父母或是讓溫滌非見母親和知遠,她還沒和家里說交了男朋友這件事。而且他們實打實地交往了才不到一個月,怎么看都算太早了。但溫滌非對她上心,做男朋友做得無可挑剔,更是因為她才滯留深圳,她總不能這時再跟他說他們分頭回安城吧。 但一路上她心思都不太安穩,她對這段戀情沒什么實質性的打算,不知道關系走到哪里為妙,只是半隨波逐流地學做一些薄情美人的姿態,大不了不順眼了就再換一個——她當然有這樣的資本,但大概沒有這樣游戲人生的灑脫——總歸是不太確定、比露水情緣少一分漫不經心、比天長地久多一分見異思遷的情侶關系。貿然見了父母,卻像是如聘書上寫了名姓、紅本上蓋了鋼戳一般的鄭重。這和溫滌非盡心盡力的照顧一樣,總要讓她愧疚心虛的。 只是這些未能說出口的焦躁在邁入到達大廳時都失去了意義,她一眼就看見了知遠,遙遙隔著燈光和人潮,她就是能那樣快速地找到他。 方知悠只覺得那時呼吸凝滯了,眼前的整個世界要被抽個真空一樣,光影、人聲和冷暖都被剝離出去,只剩遙遙相望的兩人,隔著一層無色無形的屏障,那樣近那樣遠。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溫滌非拖到了家人身邊,他捏捏她的手,她才如夢初醒地喊叔叔阿姨,夸阿姨年輕,夸叔叔帥氣。索性兩人倒真的如溫滌非所介紹的那樣,有著醫療系統里閑人特有的那種溫和平靜。話說了幾遭,她卻滿腦子只有湊近了看到的知遠的臉,胖了一些,氣色好看,但如水一般的沉靜面容上有幾絲波紋,水面下又有怎樣的暗流涌動,她通通看不出。 她如他所愿,談了段正常的戀愛,那他現在滿意了嗎? 方知悠應著母親的話,偏頭去看車前部的后視鏡。鏡面側歪,隔著整車的距離,能望見知遠的眼睛,都說眼睛會說話,可她又不敢明目張膽地去分辨他沒說出口的心緒,只能不時地瞥上一眼。環城路上霓虹燈影閃爍,一明一滅的鏡面像老式的幻燈片,每一幀都是相同的眸子,每一幀都是她無望的執念??煽偸且テ谂我幌碌?,盼著那眼睛露出一點沮喪失望乃至憤怒來,卻還要小心翼翼的,怕著視線交匯,在眼角蒸出一點不爭氣的淚花來。 “他mama說小溫在深圳是為了照顧你,你最近生病了嗎?” 余麗萍不斷回味著剛才的交談,想來這家人倒真沒壞心眼,男的是中醫院的醫生,女的是衛生局的公務員,說話做事都像模像樣,小伙子也優秀,主要肯對女兒好,什么都好說。但她怎么不知道女兒生病的事。 “得了流感,燒了一兩天,就沒告訴你,怕你擔心?!?/br> 余麗萍握住女兒的手,側身去看她的臉蛋,還是水盈盈的,沒憔悴也沒變瘦,想來男孩是細心周到,越覺得滿意。 “那就挺好,這小伙子我看行,會照顧人,真心對你好。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患難見真情,你們這戀愛談得媽看了滿意~” 方知悠又望了一眼后視鏡,里面的眸子還是直視著前方,沒有見一絲動搖。她偏過頭來,學著那些談戀愛被家人察覺的少女,并不熟練地嬌嗔,“誒呀,媽~” 拉長的尾音還沒消散,汽車就急剎了一下,后座的兩人被慣性向前甩。母親扶穩了之后問知遠怎么回事,才看見是前面夜騎的人摔了車,橫在了車道上。 汽車重新啟動,余麗萍握著女兒的手,心里感到莫名的暢快。那些可以被視作端倪的親密,監控之下令她不安的動作,一切憂慮都隨著這個男朋友的出現煙消云散——雖然這個小溫和知遠長得有一點點像——但她的兒女啊,到底是能得到最好的。 熱絡的交談隨著夜漸深變得零落,在車內充足暖氣的蒸熏下最終演化為了睡眠。 幾乎一整夜都沒怎么說話的方知遠看向后視鏡里倚窗而眠的jiejie,再轉回眼時,十字路口的霓虹燈影已然暈開,紅綠交雜,散溢成刺進眼底的光。 我一整個冬天都沒有生過病。 方知遠默默地想到。 ————————— 前面提過的,姐弟倆從來都是前后腳生病,這算是雙胞胎特有的聯結,現在弟弟意識到這聯系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