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她不能再獨自度過另一個難捱的夜晚
方知悠領完成績開完班會之后就早早地回了家,當她坐在沙發上任由靈魂出竅去臆想弟弟和那個女孩親密的場景時,她聽見了門外的響動。 似乎有預感似的,她覺得那是知遠。于是她立刻起身透過貓眼向外張望,看到了她的弟弟。鑰匙已經插進鎖孔,她再退回到沙發那里已經來不及了,她索性直接推開了大門。 她覺得自己的眼睛里閃著光亮,一定是那個吻的緣故,她讓他知道,有些事情他可以在她這里尋求,而不用投向別人那里的,只要他永遠不離開她。 下午的時候,她特地選了《戲夢巴黎》來看,她已經看過這部離經叛道的片子,她把里面那種瘋狂的情感當作一種宣泄。難道不是嗎,他們一同來到這世上,他們極有可能是前世殉難的戀人,他們以一千分之一的概率被選中,世人孤獨地降落,但他們生來就陪伴著彼此,她是屬于他的,他也是屬于她的。 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下午五點多鐘,就在她合上書準備問問知遠晚飯想要吃什么的時候,知遠卻換了一身衣服走了出來。她的目光緊盯著他,看著他拿起車鑰匙,走到她面前告訴她晚上要和同學一起出去,八點多鐘應該就能回來。 他的態度稀松平常,就像是和母親和親戚搭話一樣的平穩,他的眼神沒有看她,她覺得自己被羞辱了,她譏諷式地學著母親的語氣告訴他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 知遠轉身走出家門,她幾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她疑心自己的語氣根本就表演不出譏諷式的效果,她的語調總是太過平穩柔和。她的內心幾乎是在嘶吼了,知遠把他那種恭恭敬敬卻又根本漫不經心的態度也放到了她這里,她和母親、父親乃至別的人在他這里就完全一樣嗎。 她感到自己的牙關在顫抖,她覺得自己已經在失控的邊緣,自從初中三年級以來她就再沒有這樣的體驗。 那是她和母親的最后一次爭吵,在那之后她意識到自己絕無可能再繼續做一個溫順的女兒,她也意識到這個家從出現裂隙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拼合不到一起,無論怎樣粉飾都無濟于事。 初二那年,她提早放學回到家撞見mama和表舅赤身裸體地在床上糾纏,那一刻起,她才發現她的家庭已經分崩離析,不,也許還要追溯到更早的時間之前。是從他們離開父親工作的那個南方城市的那一刻起嗎,還是再往前追溯十余年,在父母被雙方的父母定下了婚約的那一刻起? 她知道他們本來就非恩愛夫妻,她見過的,不斷晃動的燈柱下互相毆打的身影,被掐住脖頸臉窒息得紫紅的女人,被摔得失去把手的高壓鍋,被甩飛的刀子劃傷的血流如注的男人的大腳趾,這些忽明忽暗的場景夾雜著尖叫、嘶吼和大哭,以及被知遠緊緊抱著時的感受到的溫暖的顫抖。她自己很少被這些爭吵的記憶困擾,因為所有這樣的夜晚,當她止住壓抑的啜泣,睜開紅腫的眼睛之后,都會看到被淚水洇濕的胸膛。她漸漸地在這樣潮濕溫暖的懷里入睡,后背上柔緩溫柔的撫觸則消弭了她充斥著恐懼和痛苦的記憶。 但也并非一直都是這樣的,她見過父母坐在餐桌邊算著存款賬目,吐露著工作人情帶來的郁結,她見過他們因為她或者知遠的成長溫柔地一起笑著,見過他們終于攢夠了錢能為家庭買下一處居所時洋溢的幸福感,她甚至起夜時聽到過兩人難抑的呻吟與纏綿。他們之間,肯定是有愛的。 但所有的這些都已經沒有意義,他們本來就非恩愛夫妻,距離和猜疑只不過進一步促使他們被指定的婚姻分崩離析。 她無從分辨是母親的不忠還是父親的猜疑在先,是前者引發了后者還是后者促成了前者,她甚至對表舅和母親的親緣身份給他們的媾和覆上的禁忌意味也無動于衷。 母親在表舅迅速撿起衣服溜出家門后哭著辯稱自己是被迫的,她選擇相信了母親,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知遠。但母親始終沒有離開那個男人的公司,她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家里找到那個男人的痕跡。母親和表舅做賊心虛地對她格外好,她卻無法再坦然地接受這變了質的親情。她和母親置氣、爭吵再爭吵,直到母親不再回避地告訴她這是她自己堅持的選擇。聽到母親的那句話,她心里像是有什么熄滅了。 父母的婚姻在初三那年的年夜迎來了事實上的完全終結。萬家燈火時,她坐在餐桌前看著冷掉的飯菜,父親母親在客廳里互相推搡、指責、咒罵,知遠擋在兩人之中竭力地調停著,維護著母親的貞潔和父親的尊嚴,承受著沒有傳達到對方那里的拳腳,清理著碎裂的家具。 她沒有為任何人說一句話,她穿著毛衣坐在裝著地暖的房間里也還是感到寒冷,長碟子上醋魚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說呀,把事實都說出來,讓這個家完全毀滅吧。 她握緊不停顫抖的右手腕,纖素的手上已然沒有一點溫度。 她抬起朦朧的淚眼,看見知遠瘦削的身體站在客廳中央,站在父親母親中間,竭力地想把這個家拼合成一片。 她想大喊,沒用的,母親就是出軌了,父親就是一個小肚雞腸的男人,這個家早就完了。她幾乎要喊出來了,知遠這時扭過身,她看見他蒼白的臉上的慣常維持的平靜崩壞,流露出無措和脆弱,卻還盡力掩蓋著裂痕,試圖讓父母明白他們引以為傲的孩子還想要維系著這個家。 她那撕碎這個家庭最后一點溫存的話于是咽在了喉嚨里,她拉起知遠跑出家門,邁向電梯井,電梯卻遠遠停在一樓。她只想立刻遠離那個家,于是拉著他跑向樓梯間,跑下一層又一層。穿著拖鞋的腳已經麻木,她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右腳上已經空無一物。 跑到大廳時,她還要向前邁步,身后的知遠一把拉住她,緊緊抱住她,“姐”,她終于放聲大哭。樓外煙火帶著幸福美滿的愿望不斷升騰著沖向天空,她和她的弟弟在空寂的入戶大廳里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彼此身體的溫暖。 父親沒有選擇離婚,他沒有證據、礙于臉面或是被房貸和養育兩個孩子的壓力束縛,他不可能走出這一步。他回家的次數卻越來越少,直到每年過年時才能相見短短一周,但每個月還是會把足夠的房貸和生活費都打到她的賬戶上。她卻始終不能在電話里面對父親,知遠成了唯一會和父親聯絡的那一個。她知道父親總會問起她,但她心里的微妙的愧疚和掙扎讓她無法面對千里之外的日漸蒼老的男人。 而每次母親加班,她都壓抑不住自己煩亂猜忌的心思,懷疑她投向了那個男人的懷抱。 初中三年,知遠不在她身邊,她一個人度過了無數的難捱的夜晚,她絕不能再忍受他再次離開她,留她一個人面對夜晚的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