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知遠去哪了
六點五十五分,方知悠趴在陽臺的欄桿上向樓下張望,天際線處的日暮漸薄,但天色仍呈現出充足的光亮,距離夜晚籠罩世界至少還有半小時。下班晚歸的人和出去散步的人在小區前的步道上來來往往,卻唯獨不見一個踩著腳踏車的歸家少年。 方知悠被最后一點日光曬得有些煩悶,回到客廳打開頂燈,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視屏幕上的數字發呆。七點十三分,早在一個小時之前,知遠就應該到家了,即使算上班會和值日的時間,也不會超過六點三十分。他去哪了? 方知悠心里的焦躁更甚,知遠早上離開家的時候什么都沒說,他從沒跟母親和她提到過有什么親密的朋友,剛剛考完期末考試班級里也不會組織聚餐,她想不出他有什么在外耽擱的理由。電子數字中間的時間分隔符不斷跳動,她死死地盯著后面的數字,看著它一點點增大。 她心里開始閃過不好的念想,他在路上遇到意外事故了嗎,被車撞到了,還是車子壞在路上他摔下來了。 不,知遠要是出了事她一定是第一個知道的,他們一同來到世界上,他們要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親近,在這樣的事上她堅信他們有未經驗證的心理感應。 但這絲毫不能緩解她的焦慮,手腳已經開始發涼。她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倚進沙發靠墻的一角,雙腿屈在胸前,用膝蓋支著自己的下巴。她不再關注時間的數字,那些數字已經沒有意義,她開始直直地盯著大門,期待著下一秒門的把手會被壓下,然后門縫掀開,走進一個少年。 七點二十二分,扣在茶幾上的手機突然開始震動,她把手機拿起來,看到是母親就接起來。 “喂悠悠,媽剛忙完,這就回去了啊,你吃飯了嗎,餓不餓?剛考完試,咱們娘倆要不要出去吃點好的?!蹦赣H的聲音略微沙啞,卻透著疲憊的喜悅,看來今天生意不錯。 她敏銳地注意到母親的話語里遺漏了知遠,看來知遠只是沒告訴她,“知遠去哪了?他和誰一塊出去了?他給你打電話了嗎?他為什么不告訴我?”,方知悠心里沒來由地惱怒,根本來不及思考,這些話就脫口而出。 母親那邊像是愣怔了一下,“你弟弟他…和同學一起出去了,六點多給我打了電話,當時店里正好來了客戶…一忙就忘了告訴你了。別擔心,估計也快回到家了?!?/br> 方知悠有種立刻掛掉電話的沖動,母親那邊還在問她想要吃些什么,她只好匆匆推說沒有胃口,讓她早點回來就行。 她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盡力抑制住自己的顫抖,“媽你把知遠給你打電話用的手機號發過來吧?!?/br> 她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這串數字,把微微發抖的手指壓上去,復制下來,然后粘貼在搜索框里,沒有任何懸念得,底下赫然出現了五月份收到的那條信息。 夏日里隱藏在墻角縫隙里的那些陰暗,空調扇葉凝結的空氣的冰冷,此刻從地面逐漸攀上沙發,籠罩在她的身體之上。她開始抑制不住地顫抖,她再沒有氣力握住手機,任由它滑落地面。 果然是那個女孩嗎,她在知遠的班級門口應該見過的,那天中午吃完飯遇到的也是她,那么主動,那么可愛活潑,知遠原來是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嗎,還是說他心里一直向往的就是這樣的女孩子。她想起錢鈺瀟嬌俏的臉蛋,熱情大方有感染力,這些特質完全與她無關,而獨獨來自于幸福家庭中倍受寵愛的小女兒。 她找回身體的溫度,把視線落在知遠的房門上,知遠向來是不介意家人進出他的房間的。那個全家最局促的房間除了一張床和一個書桌幾乎沒有別的家具,但她也確實沒怎么進過他的房間,尤其是他不在的時候。 這倒不是因為他的房間雜亂或是藏著秘密,恰恰相反,知遠良好的衛生習慣和極簡主義的生活方式使得他的屋子呈現出過于整潔的呆板,既沒有不可示人的黃色書籍藏在枕頭下,也沒有堆迭起來的衣服在床腳發臭。他沒有任何海報或是裝飾物收集,四面墻壁整潔如新,幾乎讓人體會不到生活在其中的人的氣息。 在他寄宿的那段日子里,她時常有種微妙的感受,覺得知遠是她臆想出來的,壓根兒就不存在在這個世上,不然,怎么會一點痕跡都沒有。 她心里涌起強烈的預感,快步推開他的房門,天邊的最后一縷光亮從窗子弱弱地投進來,打在窗前的小桌上。小桌的一側整整齊齊地摞著一沓試卷,只在邊角處有輕微的折損。書桌下面則是堆得很高的書本和練習冊,學年末要重新粉刷教室,學生們會把所有的東西都打包回家。 方知悠掃視他整潔的桌面,除了試卷什么都沒有。這個書桌其實并不常用,知遠放假在家的多數時間都在餐桌前和她一起度過,那里空間更大,也能讓她感受他的陪伴。 她把手探到抽屜拉開,看見抽屜里堆著滿滿一沓信封,信封顏色各異,封面上什么內容都沒有,內里也平實,摞在一起卻還是呈現一定的高度,里面顯然是有東西的。 她感到一陣眩暈,拿起這一沓信封走向客廳回到沙發上,離開這個冷清的房間她才能感受到依靠。 信封里全都是明信片,風景的、卡通的、油畫的,背面有的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碎碎念,有的干干凈凈地抄著些不知所云的詩句,有的則只是畫著寫詼諧可愛的簡筆畫。其中一張明信片上還細心地壓著一張便利貼,上面抄寫著兩行成績。 所以,這就是為什么手機上不會再收到短信了的原因嗎,是因為傳達給他自己的心意不愿意讓另外一個人知道是嗎,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提醒是讓他不愉快的嗎? 她的心里極度郁結,她不知道這種混雜著背叛感、憤怒和不安的感覺由何處產生,可能是占有欲作祟,可能是知遠無意識的疏遠給她帶來的惶恐…她理不清,可她能感受到心底里的某個角落,有一個陰暗的念想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