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坐在餐廳的包廂里,尤恩有些坐立難安地望著窗外。她到的時候已是遲到,沒想到曲綦琤也還沒到。她不禁擔心著曲綦琤會失約。 這個祕密是開始于曲綦琤這輩子最難過的時候。那一年,曲綦琤失去她好不容易才懷上的小孩,在她孤立無助的時候,她的丈夫因為出國而不在身邊,于是,尤恩天天到醫院去陪她,陪她談心、陪她散心。 那時在醫院休養一個禮拜之后,曲綦琤終于可以出院,尤恩一放學,馬上趕到醫院接人。但她并沒有送她回家,反而是帶著她到這家餐廳,并且告訴她,今天是她的生日,要她陪她慶生。 這家餐廳不大,沒有開放的座位,只有一間間的小包廂,整間餐廳最多也只能容納六桌客人,是尤恩某天在街上亂晃時發現的。不知道為什么,那天一走出醫院,她唯一想到的就是這里。 自從到那個家的第一年開始,哥哥和曲綦琤都會在戶籍上登記的出生日期那天為她慶生,但她卻是一付意興闌珊的樣子,甚至企圖逃避那一天,總會找出理由在外流連晚歸,或是直接就住在同學家不回去。 因為那一天并不是她真正的生日,那天只是父親在極不情愿下,到戶政事務所報戶口時的日子。 尤恩清晰地記得,那天她主動要曲綦琤陪她過生日時,曲綦琤那高興的表情。 那一天,是個飄著毛毛細雨的晚上。尤恩帶著曲綦琤來到這家餐廳的門口,曲綦琤蒼白虛弱又疑惑的臉倒映在玻璃上,不解地看著尤恩,「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以陪我慶生嗎?」尤恩眨巴著明亮的大眼睛說。 「你的生日?不是還沒到嗎?」曲綦琤迷惑地問。 「你們不是總問我為什么不喜歡過生日嗎?那是因為那天并不是我真正的生日。今天才是我真正的生日?!褂榷骼氍b打開門欲走進餐廳。 曲綦琤拉住尤恩,「等一下。既然這樣,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們呢?」 「這一天并不是什么好日子,我的生日也是我母親的忌日?!褂榷鞯吐涞卣f。 曲綦琤將尤恩抱在懷里,輕拍她的背說,「不要這么說,無論如何,新生總是令人喜悅的?!?/br> 尤恩知道曲綦琤正在為自己的小孩而感傷著,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選在這時候挑起這有關生與死的話題,但如此貧乏的她,只有這樣的藉口可以使用。即使是強顏歡笑也好,她都想看到笑容重新回到曲綦琤那清麗的臉龐。 「我們進去慶生吧?!骨氍b像為小嬰兒印上晚安吻似地在尤恩的額頭上輕吻一下,「生日快樂?!?/br> 看到曲綦琤終于露出笑容,尤恩也開心地笑了。這一次,換尤恩拉住曲綦琤,「等一下。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只想讓你知道?!?/br> 「知道了。這是我們之間的祕密?!骨氍b刮了下尤恩的鼻子說。 從那一年起,即使后來尤恩搬出了那個家,曲綦琤都會在這一天到這里和尤恩一起慶生。而尤恩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明白自己的處境,她能陪曲綦琤談心、散心,卻無法給她自己的一顆心。儘管那時她不過才十四歲。 終于,曲綦琤的車停在窗外的路旁,但她卻是從副駕駛座下車,這表示開車的另有其人。其實,尤恩不需要多加猜測,馬上就能明白開車的人是誰。 她從桌上拿起帳單,在帳單上夾了幾張千元大鈔,放在收銀臺上,冷著臉走出餐廳??吹较萝噥淼哪腥?,她換上笑臉對那男人說,「哥,你來得正好,送我回去唱片公司?!?/br> 「小安,怎么要走了?今天不是你生日嗎?」楊健威一頭霧水地看著這個從小就讓他難以捉摸的meimei。 「晚上安排了錄音工作,剛接到電話說時間提早?!褂榷鞯卣f著,并站在車旁等著。 站在另一邊的曲綦琤一臉抱歉地看著尤恩,同時埋怨著楊健威,「叫你別來湊熱鬧,你就硬要。擔誤了我的時間不說,還讓我來不及幫小安慶生?!?/br> 「大嫂,你別怪我哥了,他一直都是這樣弄巧成拙的,習慣就好?!褂榷髀冻鲆回炋鹈赖男θ?,「我們先上車再聊吧?!?/br> 聽到尤恩喊她大嫂,曲綦琤的笑容瞬間凝結。已經很久沒聽到這個稱謂了。 尤恩雖然這么說,但上車之后,她卻是拿起手機便開始講電話。她先是撥了通電話給宋清秋,問她上次那首曲子聽完之后覺得如何。莫名其妙接到這通電話的宋清秋隨口說了些建議,便說自己正忙著,要掛電話了。 于是,尤恩又撥通電話給錄音師,問一些錄音室設備的cao作問題。剛吃飽飯正準備小寐一會兒,好應付通宵工作的錄音師苦命地從沙發上坐起來,認真地回答了尤恩的問題,掛完電話之后,才想到明明幾個小時之后就能見面了,尤恩何必還特地打電話來問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呢? 「小安真是個大忙人?!箺罱⊥高^后照鏡看著坐在后座的meimei。 尤恩對著鏡子笑了下,低頭按著手機上的按鍵,正考慮著要不要再撥一通電話,卻發現再過一個街口就到唱片公司了。正巧前面的號志變為紅燈,尤恩馬上說,「前面就是唱片公司,我在這里下車就好?!?/br> 楊健威不疑有他地靠邊停下車子,尤恩推開車門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進錄音室,錄音師便聞到淡淡的酒味,來源就是在尤恩的腳邊躺著三瓶梅酒的罐子。他走過去,拍拍趴在沙發上的尤恩,「小meimei,該上工了?!?/br> 半坐半臥的尤恩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子,看到錄音師已坐在控音臺前。她正想說話,門又被打開,走進來的是柯睿棠,才跨進來眉毛就明顯地皺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在尤恩挽起的袖子下那白色的繃帶,欲言又止。 「這是給你的?!箍骂L陌岩粋€方形紙盒放在尤恩面前,便逕直走進配唱間。 尤恩瞄了下紙盒上印刷的字樣,是一家以起士蛋糕聞名的甜點店,看盒子大小,大概是六吋的蛋糕。她坐到錄音師旁,便聽到錄音師低聲問,「喝醉了?」 她搖了搖頭說,「今天拍了一天的mv,累了?!?/br> 「mv?」錄音師一邊調試著機器,一邊問,「你們最近又沒發片,拍什么mv?」 「那傢伙的mv,累死我了,又要淋雨又要摔的?!褂榷黠@露出疲態地動了動肩膀。她無法說出口的是,心里的累比身體更累,只能把全部責任都推給柯睿棠。 下了車之后,尤恩經過便利商店,便進去買了杯咖啡,看到架上的梅酒,忍不住又拎了五罐。到唱片公司的地下室,本想在休息室等著錄音室空出來,沒想到才剛下樓,就和前一個使用錄音室的製作人擦身而過。那個製作人還好心地告訴她,錄音提早結束了,她可以先過去用。 于是,她坐在空無一人的錄音室,放在桌上的咖啡不知不覺地冷了,而腳邊的梅酒瓶子卻空了三瓶。工作一天的疲累漸漸襲來,讓她才剛趴下便閉上眼睛,原以為自己只是趴一下下,看到墻上的鐘才發現自己竟睡了一個半小時。 「就算有好吃的起士蛋糕,也別奢望我會放水?!褂榷靼聪聰U音鍵,對著在配唱間里暖身準備的柯睿棠說。 聽到尤恩的聲音,柯睿棠走到麥克風前面不滿地說,「我沒有想讓你放水,只是不想讓你有機會藉口肚子餓,而隨便衝著我發脾氣?!?/br> 在一旁的錄音師聽到,不禁噗嗤一笑。這兩個小女生的針鋒相對真是有趣。 照理說,這首歌是自己最擅長的曲風,沒道理錄了一整夜,還錄不出一個好版本??骂L谋еドw,坐在配唱間的角落里聽著剛才錄下的歌。八個小時下來,她被尤恩半威脅半要求地唱了不下十五個版本,但到了最后八個版本時,她已經聽不出差別了。 她只記得尤恩時不時地便會對她大吼大叫著,「不要以為空有甜美的歌聲,就能唱出好聽的歌?!?/br> 隔著玻璃,外頭的尤恩明顯地已是疲憊得連眼睛都紅了,卻還很有精神地對自己發飆著。而柯睿棠雖然拍完mv之后,曾睡了五個小時,但畢竟現在已經是早上七點多,早就把精力都耗盡。 「聽出來沒有?a段的轉音不夠圓滑,活像爬樓梯一樣。b段的第二次重覆那里,真假音轉換有破綻,就算吞口水也別那么明顯啊。副歌那里,一整段都低了半個音。整首歌聽來,就是缺乏感情?!褂榷魇掷锬笾粔K起士蛋糕,還能手舞足蹈地一一指出柯睿棠歌里的問題。 柯睿棠頭疼地扶著額頭,其實她更想用雙手摀著耳朵,假裝聽不見尤恩那尖銳的批評。她心想著,破綻?又不是武林高手對決,露出個破綻會死人嗎?而且,也不想想手里的蛋糕是誰買的?吃了人家的東西還一點都不嘴軟的。真是夠有骨氣的了。 錄音師眼睜睜地看著尤恩悄悄地將剛才錄下的版本存檔,命名為「完美的版本」,但她的嘴上卻是喊著,「給我再來一次?!?/br>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睜眼說瞎話嗎?錄音師默默地搖頭笑著。 「再來一次就再來一次。不過,你先把蛋糕吃下去再說,這樣邊吃邊說話,讓人看了感覺很不舒服?!箍骂L恼局绷松眢w,淡淡地說。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臟跳得有多快。 一心以為自己佔了上風的尤恩忽略了柯睿棠話里的挑釁,抓起盒子里的最后一塊蛋糕,一口塞進嘴里,嚼了幾口,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摀著嘴往外跑去。 「哼。敢強吻我?本來還想饒了你的,誰叫你要一整晚都對我大小聲的?」柯睿棠走出配唱間,滿意地看著緩緩闔上的門。 第一次惡作劇,讓柯睿棠一直處于心虛狀態,好不容易看到尤恩一塊接著一塊都安然無事度過,卻在最后一刻因為氣不過,而用激將法讓尤恩吃下陷阱誘餌。 為了報復今天拍mv時受的氣,柯睿棠在起士蛋糕里塞起幾顆圓滾滾的黑胡椒,因為狠不下心,只敢在某個區域集中地放進黑胡椒。她自我催眠地想著,如果尤恩第一口就吃到黑胡椒,那就算她惡貫滿盈,如果她把整個蛋糕都吃完才吃到黑胡椒,那也不能怪她,只能說尤恩太貪吃了。 但想是這么想,一整個晚上,柯睿棠都在想著要怎么阻止尤恩繼續吃下去。因為一進錄音室,就看到尤恩手肘上的傷,讓她心軟許多。 可是,現在的她只有計畫成功的快感,剩下的心情全都被她拋到腦后。 「睿棠啊?!逛浺魩煱芽骂L膭偛诺脑捯蛔植宦┑芈犎?,讓他對尤恩的同情少了點,而對柯睿棠的擔心多了許多?!改氵€想站在那里冷笑多久呢?我建議你,最好快逃命去吧?!?/br> 「我可以走了嗎?」柯睿棠錯愕地說,「整張專輯就剩這首歌了?!?/br> 「如果你再不走,這張專輯就會成為你的遺作了?!逛浺魩煵粍勇暽貙偛配浐玫囊魴n復製到另一個資料夾,同時對柯睿棠揮揮手,「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br> 在錄音師的催促下,柯睿棠只能拎起背包離開。她才走不到五分鐘,錄音室的門便被人猛力打開。 「我要殺了她?!褂榷髀詭硢〉卮蠛爸?。 心情不好的尤恩自認今天對柯睿棠已算很壓抑,沒將滿腔的怒火一股腦地往她身上倒,她竟然還敢來整她? 看不到柯睿棠的身影,尤恩轉頭看到控音臺上的電腦,從錄音師手中搶來滑鼠,將一整個晚上錄的音全都刪得一乾二凈?!负?。本來還想讓她再唱一次就好。這下子,給我唱到天荒地老吧?!?/br> 「她走多久了?」尤恩雙眼通紅地看著錄音師。 「剛走沒多久?!逛浺魩熆吹戒浺魴n案被刪,依然處變不驚地回答。 「她死定了?!褂榷饕а狼旋X地說,說完馬上便奪門而出。 錄音師默默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