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感覺到肩上重量不見了,尤恩隨之醒來,在她眼前是女孩放大的臉。 「哇!」尤恩被嚇得頭往后仰,狠狠地撞在墻上,發出好大一聲叩的聲音。 「你沒事吧?」女孩擔憂地說。 尤恩抱著頭,五官幾乎要皺到一塊兒,像小籠包一樣,一臉痛苦地說,「沒……沒事?!?/br> 女孩又湊到尤恩面前,帶著點猶豫地說,「你看起來好眼熟?!?/br> 聽到這句再熟悉不過的話,尤恩先是一陣忐忑,但看到女孩瞇著眼睛的樣子,她靈機一動地拿起一旁的眼鏡,放到女孩的鼻樑上。 「啊。原來是你啊。難怪看不清楚的時候,便覺得很眼熟。昨天真是太感謝你了?!古㈤_朗地笑著,「我是甘悅歆。你呢?」 「我叫程容安?!褂榷麟y得連名帶姓地說出自己的名字?!改阍趺磿谶@里睡著了?照顧病人不是應該在里面嗎?」 「里面人太多了,看書會吵到其他人?!垢蕫傡ъt腆地說。 正巧有人從病房里走出來,尤恩趁機彎著腰探頭望進病房,里面總共有八張病床,果然很多人。 「想看看剛出生的小嬰兒嗎?我帶你去看?!垢蕫傡Ю榷鞯氖直?,往嬰兒室走去。 尤恩一眼就看到昨晚最不安份的那個小嬰兒,現在卻是睡得正熟。 難不成小嬰兒也有和她一樣是夜貓子的嗎?尤恩啞然失笑。 「就是那個?!垢蕫傡е钢恼怯榷髡⒅吹哪莻€小嬰兒。 「男的還是女的?」尤恩問。 「男的。聽護士小姐說,好像挺好動的?!?/br> 「我昨天晚上見識過了?!褂榷餍χf。 「昨天晚上?」 「是啊。昨晚我到的時候,大家都在睡覺,就只有他動個不停?!?/br> 「看樣子,護士小姐說的真是沒錯?!垢蕫傡Ц榷餍α似饋?,笑到一半,她的笑容忽然凝結,「啊。我遲到了?!?/br> 尤恩抬頭看著墻上的時鐘,不過才六點半?!高€很早啊?!?/br> 「怎么會早?」甘悅歆跑回長椅前,胡亂地將書本塞進背包里,「我的打工六點就該到的?!?/br> 看著甘悅歆慌張的模樣,尤恩只能站在一旁朝她揮揮手說,「那你路上小心?!?/br> 甘悅歆凌亂的腳步聲在長廊上回盪著,牽動起尤恩的笑容??吹侥橙伺^日子的模樣,總是會讓人感到這世界應該還是有希望的。 她走回嬰兒室外面,無聲地朝那個正熟睡中的小傢伙道別。該知道的事都知道了,該看的人也看到了,該回去補眠了。 深陷在夢鄉泥淖中的尤恩,突然覺得耳邊有股嗡嗡的聲音,她知道那不是蚊子發出的聲音,而是比蚊子大得多的東西所發出的聲音。當她不想被打擾,也不想漏掉電話的時候,便會將手機切換到震動模式。 原本她并不想理會這通電話,但打電話的人實在太頑強,一通接著一通地打,大有不接他電話便善罷干休的氣勢。她伸長了手,摸索著床頭柜,忽然指尖傳來一陣刺痛,讓她立刻清醒。 「可惡。臭伊格爾,又把仙人掌放在我的手機旁邊。防個屁電磁波啦。還說可以防小人,轉換磁場咧。想讓我的手指頭廢掉才是她的本意吧?!褂榷鱮ou疼地看著自己的手指,指尖上冒著一粒血珠,傷勢慘重啊。這下子更沒心情接電話了。 手機的震動停了之后,隔不到三秒,又開始震了起來。尤恩拿起手機,看到來電號碼,她的臉刷地慘白。她跑進浴室,幾乎只是淋溼身體而已,便又穿上乾凈衣服,跑出別墅。 半小時之后,她出現在大學的琴室里,一路上她幾乎要拿小刀押著司機,逼他闖紅燈飛車過來。 「對不起。我遲到了?!褂榷鞯椭^對她的指導教授說。 「理由呢?」即使等了一個小時,教授的聲音依然溫柔,臉上還帶著和煦的笑容。 「路上出了點意外?!褂榷鬏p輕地拉了拉教授的衣袖。 「什么意外?」教授撥開她的手,「把話說完再撒嬌?!?/br> 「在路上遇到一個孕婦,我送她去醫院?!褂榷餍南?,兩天前做的善事,今天應該還能用吧? 教授笑了笑說,「難得你會大發善心?!?/br> 「不許你把我說得好像很壞心一樣?!褂榷鞅е匿撉僬n指導教授,也是她的大嫂,曲綦琤。 「你從小最討厭的一句成語不就是日行一善嗎?」曲綦琤打趣道。 「但也沒說我一輩子都不做好事啊?!褂榷鳒惖角氍b身旁坐下,摩拳擦掌地說,「我們開始上課吧?!?/br> 「如果不是每次看你上我的課都這么興致勃勃的樣子,我真懷疑你對古典音樂的真心?!骨氍b掀開琴蓋,翻開琴譜,「開始吧?!?/br> 尤恩的手指流暢地在琴鍵上移動,中規中矩地演奏著樂譜上的音符,在這里的她是嚴謹的古典音樂家,而不是那個隨性的流行音樂界創作人。 約莫十五分鐘的曲子,尤恩一氣呵成地彈奏完畢。她側著頭,像等待大人發糖果的小孩。等了許久,卻遲遲等不到任何回應。 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尤恩的眉頭逐漸的往中間靠攏,才終于等來她想要的糖果。 看著開心地拆開糖果包裝的尤恩,曲綦琤忍俊不住地說,「你都這么大了,為什么還這么喜歡糖果呢?換別種牌子的糖果還會不高興?!?/br> 「沒辦法,習慣了。誰叫你第一次上我的課,就拿糖果引誘我?!褂榷骺鞓返貙⑻枪谧炖锢@著圓圈。 「誰讓你小時候孤僻得要命,我進去坐了半個小時,你頭都不抬起來看我一眼,口袋里正好有一顆糖果,只好拿來引起你的注意囉?!骨氍b想起往事,忍不住笑了起來。 陷入回憶之中的,不只有曲綦琤,還有尤恩。她看著曲綦琤的臉,那是一種清麗脫俗,帶著古典風雅的美。即使過了這么多年,她始終覺得曲綦琤的容貌一點都沒有改變,還是那個第一次見面時的十九歲女孩。 那個時候的她,剛進入那個家,雖然大家都說是她的家人,她卻依然有一種舉目無親的感覺。而從她三歲起,她就不知道怎么笑,更不懂得如何與人交談,在那個家里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不覺得她是個孤僻的怪胎。 在曲綦琤出現之前,只有那個她名義上的哥哥會來逗她,只是那人逗小孩的技巧實在是太差勁了,尤恩不但笑不出來,還徒然增生了不少厭惡感。最后,哥哥終于肯承認自己在這方面沒有天份,于是,找來自己的女朋友,讓她擔任尤恩的鋼琴老師。 那一年,尤恩七歲,才剛要上小學。因為曲綦琤的出現,才讓她不致于因為太自閉,以致于進了小學之后的日子太難過。至少,她意識到了,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她一個人。 曲綦琤進入尤恩的生活之后,也走進她的心里。在那時候,尤恩以為曲綦琤是她的,但隨著年紀的增長,她才發現,她不過是在享受哥哥施捨給她的一點溫暖。曲綦琤不是她的,而是屬于哥哥的,可她也無法從哥哥的手中把曲綦琤搶過來,因為哥哥是她在那個家唯一喜歡的人。 她只能在兩人外出約會時,厚著臉皮當跟屁蟲,走在兩人的中間,同時享有兩個人的關愛。其中的一份愛,卻從來不是她想要的那種,只是她無力改變,唯有如此地痛并快樂著。 等她長大之后,曲綦琤也到了適婚年齡。在她上國中的那一年,家庭成員里多一個大嫂,她不情愿地喊了一聲大嫂之后,就再也不喊了,她寧愿喊她曲老師,也不愿讓她成為那個名花有主的已婚女人。 在苦撐三年之后,遇到了姜成瑄,她找她加入juliet,還說要過著集宿的生活,她二話不說地便答應了。這是她逃離那個苦悶環境的機會,是在欲望之河里載浮載沉的她僅能搆著的一根浮木。 她把十年來所累積的東西,分次偷渡到宿舍里,放不進宿舍的便扔了。等曲綦琤發現時,尤恩的房間已經被清空了,而尤恩也不再回那個家了。 習慣是種自我強迫性的行為,尤恩踏出那個家的時候,并無法想像沒有曲綦琤的日子會如此難熬。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她的曲子里到處都充滿著曲綦琤的影子,其中的某個小節,是她和曲綦琤做著玩的曲子的一部份,其中的某句歌詞,是她們過去生活的剪影。 于是,在報考大學的時候,尤恩又走到了曲綦琤的身邊。只有在學校里,只有在這樣一對一的指導課里,曲綦琤可以短暫地完全屬于她。即使只有短短的幾小時,卻能讓尤恩打從心底地感激莫名。 她就像住在衣柜里的人,只能隔著衣柜門聽著外面的聲音,卻無法走出衣柜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衣柜就像尤恩的心,那里不大,只夠容納兩個人,可是她知道,曲綦琤不會走進衣柜,和她互相依偎。 她們永遠是躲在衣柜內和站在衣柜外的兩個世界的人。她甚至不敢讓曲綦琤知道,在衣柜里的是怎樣一個陰暗世界。那不是像曲綦琤這樣純潔的人應該要理解的。 「你在想什么?上我的課還發呆?你小時候可不會這樣的?!骨氍b語帶幽怨地說。 尤恩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見風轉舵地說,「這幾天工作太累了,有個新人歌手一直跟我作對,氣死我了。為了她,我還得修改編曲配合她的程度?!?/br> 說完之后,彷彿為了驗證自己真的很累,不顧這里是學校,竟整個人靠在曲綦琤的身上,軟弱無力的樣子。 曲綦琤寵溺地拍拍尤恩的臉頰,「聽起來好像真的很累啊?!?/br> 「就是嘛?!褂榷骶镏烊鰦芍?。 「不如你退出演藝圈,回家來吧。你在古典音樂界也能發揮得很好,何必待在那個像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呢?」曲綦琤逮著機會便又開始游說尤恩。 「是哥哥要你這么說的吧?他什么時候才能停止擔心我呢?」尤恩坐正了身子,手指在琴鍵上看似隨意流動,彈奏出來的卻是莫札特的小星星變奏曲。 「不只是他這么想,我也是如此認為?!骨氍b的眼神就像節拍器一樣堅定。 尤恩沉默地彈著琴,每當曲綦琤開啟這個話題時,尤恩就會變得安靜,甚至是自我封閉。她的這種表現,總讓曲綦琤不知所措,可又無法不提這件事。 從她為尤恩上第一堂課時,她就知道尤恩是個很有天份的小孩,無論什么樂器到她手上,她都能觸類旁通。一首曲子,在曲綦琤彈奏完一次之后,尤恩便能馬上跟著彈一遍,完美得就像錄音機一樣。再讓她彈第二遍,她就會加入自己的情感、自己的風格,彈奏出截然不同的曲子,甚至比她示范的更具有豐沛的內涵。 無論是身為古典音樂人的驕傲,或是身為家人對她的期望,曲綦琤都希望尤恩能專心在古典音樂界發展。她始終認為,待在演藝界寫那些靡靡之音,對尤恩是種埋沒,也是種浪費。 「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話?」聽著尤恩同樣的曲子又重覆了一遍,曲綦琤氣惱地拉下琴蓋。 尤恩眼明手快地縮回雙手,每次她用彈琴來逃避問題的時候,曲綦琤便會用這樣的方式強迫她面對。她看著手錶,歡快地說,「啊。下課了。不擔誤你下堂課的時間,再見?!?/br> 「你給我坐下?!骨氍b終于露出她內在的剛硬,將尤恩拉著坐下?!肝液竺娴恼n已經調走了。你可以放心的還我一個小時?!?/br> 「調走了?」 「沒錯。你老是遲到,沒有一次能完整的上完三小時的課,所以,我特別把后面的課調走,就是給你留個緩衝?!骨氍b笑得很誠懇地說。 尤恩眼看逃也逃不掉,只好將曲綦琤的注意力轉移到課程內容,拿一堆技巧問題堵住她的嘴,艱難地度過一個小時,總算迎來下課。 「對了。下禮拜。你不要忘了?!褂榷髡驹陂T口,回頭對曲綦琤說。 曲綦琤拿樂譜在尤恩的頭上拍一下說,「你哪一年見我忘了?放心吧?!?/br> 聽到曲綦琤的回答,尤恩邁著輕快的腳步離開琴室。下禮拜……那是個存在她們之間行之多年的祕密,只屬于她們兩人的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