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哭
“去哪兒啊向經理,我捎你一段?!?/br> 他跟在向晗后面慢悠悠開,到廣鉆第一天,郝晨就對她擠眉弄眼,被她擺臭臉頂回去。他緊追不放,又約她出去喝酒,向晗拒絕后,以為他能就此作罷。 “穿高跟鞋走路不累嗎?” “交個朋友,干嘛那么冷冰冰?!?/br> 向晗沒回頭,站在他車側,不帶任何情緒說:“滾蛋?!崩^續向前走。 安靜一會兒,郝晨復追上說:“向經理,我聽說你玩很開啊?!?/br> 向晗停下腳步,正好一根煙快吸完,捏住煙頭,轉身有些玩味地看著他。她將煙頭向車內一擲,傳來一聲驚叫,像點著的炮仗。 郝晨捂著臉大罵:“你媽的向晗!” “你聽說得沒錯,我都是這么玩。敢跟我玩就承擔好結果?!?/br> 向晗神清氣爽,看這些男人受皮rou之苦,跳腳,她就快樂。涼風吹開她干練的短發,她走幾步進便利店。 午休時她沒有睡覺,打電話給認識的IPO項目經理取經,來廣州的日子,最早一點下班,最晚通宵,嚴重缺乏睡眠,下午上個廁所的功夫,向晗坐馬桶上睡著了。 手機短消息提示音彈一聲,她驚醒,是“那年今日”的推送。六年前的今天,于蘭上班參加景區抽獎,抽到一個吉祥物玩偶,拍照發給她說:“mama抽中的娃娃,可愛不,和秋天的衣服一起寄給你[微笑]” 向晗那天幸福得發了條說說:20歲還能收到mama送的娃娃??!配圖是她和mama的聊天記錄。 她那樣僵朽的心,也曾因為一絲絲暖流滋養溝壑,充盈活躍。倘若他們一直以虐待的方式養育她,向晗不會有撕扯的膠著。他們的親子關系,明明是一條灰敗的絕望之路,偏偏有燈火亮一下,亮一下,誤使她感到有溫暖,可以依靠。 沒時間感傷太多,女衛生間回蕩起抽泣聲,向晗開門一看,阿雪扶著洗手池哭得聲堵氣噎,臉已哭紅。她抽一旁的紙,替她擦眼淚,問:“怎么了,好端端地哭了?” 阿雪不答,一個勁兒搖頭,見她安慰她哭得更兇。向晗算是體會到陳敏看她哭的心情,小姑娘交到她手上,她作為領導就要負責,出差池受欺負了,她的良心怎么過得去。 向晗心急如焚,轉過她身子:“你是要急死我!” “向老師,我想回家……對不起,我想回家……” 她放緩聲音說:“為什么想回去,你和我說嗯?家里出事了?” 阿雪只搖頭,向晗抱住她,由她哭了一會兒,稍平復些才聽她說:“我好害怕,向老師,他說他今天要去我房間。他……他昨天來過了,我一整晚不敢睡。向老師,我求你放我回家,我求求你?!?/br> 向晗如遭雷劈,顫聲問:“誰?是誰?他對你做什么了?你相信我,阿雪,我們讓他走,做錯事的是他,憑什么你走!” 阿雪給她看手機,那是和郝晨的聊天,正常的工作交流中,突然穿插性sao擾話語,“做過愛嗎?還是處女嗎?”、“還早,開開門,我們聊聊?!?/br> “他、他會突然聞我頭發,對我耳朵說話,我腦子空白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向老師,我只會愣在那里……”她想到自己的沒用,伏在向晗肩頭淚如雨下“向老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告訴誰。昨天晚上,他瘋狂砸我房間門,撬門鎖,我太害怕了,他剛才說他今天還會來?!?/br> 一只豬,一條狗,在不見光的陰影處,狩獵弱小者,搖身一變成不吐骨頭的豺狼。 她摟緊哭得身體顫抖的阿雪,眼神垂下,篤定說:“我們報警?!?/br> 阿雪聽了,立即瘋狂搖頭,向晗壓低聲音急急問她:“你不要告訴我你在乎‘名聲’!” “不是。報警沒用的,他什么都沒做成,警察不會管?!?/br> “怎么沒用,你手里有證據,就可以指認他。有備案,你以后還能起訴他。郝晨一定是慣犯,報案記錄多了,他才能被繩之以法。不報警,你覺得券商會當回事處理郝晨嗎?” 民警過來時,胡老板正在和券商的項目經理談話,以為出了好大事。郭經理洗白說不過是小事,內部批評教育,向晗過分緊張,應該先和他溝通?,F在警察沖進甲方公司,增添廣鉆負面新聞。 胡老板看向晗那“不主持公道今天就一頭撞死”的勁頭,往后退退,不敢說話。只聽向晗冷笑一聲,說:“你也不用拿胡老板來壓我,我不怕。郭經理趕緊處置了郝晨,大家都好繼續工作,我只當你從頭到尾一無所知。你要是想和稀泥包庇他,我這個人不講面子,腰部以上的券商圈子攏共這么大,你共犯的罪名我一個晚上能傳遍?!?/br> 她說罷,惡狠狠盯著胡老板,眼神傳達一遍同樣的意思,誰現在不和郝晨割席,就和他是一伙的。胡老板舉雙手說:“小向,我百分百支持你啊。郭經理也一樣,你等他說清楚嘛,”他下巴朝郭經理努努,尬笑道:“郭經理,你說是不是???” 郭經理兩肩垮下,想郝晨往日在公司內部小打小鬧算了,不損害利益,在外面沒眼色,阿雪是個小姑娘好拿捏,不看向晗骨頭硬。 阿雪和郝晨兩人都做了筆錄,警察調取昨晚郝晨拳打腳踢房門的監控,要求他當場道歉悔過,阿雪額外索要一筆經濟補償。郭經理停職郝晨,向晗覺得不夠。警察走后,她讓阿雪寫一封舉報性sao擾的郵件,提出開除郝晨的訴求,分別發送郭經理和券商官郵,抄送她,她會向天盛匯報這件事。 不太平的大半天,事情全部結束時已是晚上八點鐘,經此一鬧,審計組全員也無心工作了,沒精打采。胡老板見狀大手一揮,請他們出去唱K,重振士氣。 在廣鉆樓下等商務車接送時,胡老板說:“小向,我夠意思吧,券商我都不帶他們玩?!?/br> 向晗冷哼,說話夾槍帶棒:“你給券商多少保薦費,又給我們多少審計費?!?/br> 胡老板看她一眼,搖搖頭嘆口氣,說:“小向啊,你現在變得一點不可愛?!?/br> “可愛在職場沒有出路!” 阿雪卻覺得向晗氣咻咻回答這個問題的樣子就很可愛,挽著向晗的胳膊笑出了聲。向晗挑一下她下巴說:“又高興了?” “我的心情為什么要受別人影響?” “說得好!”向晗和她擊掌贊嘆。 明凈如水的秋夜,同事們得閑聊幾句生活瑣事,蜜甜的丹桂香風吹得她心癢癢,連日繃緊的弦稍微松懈,她凝望路燈放空,準許自己暫時卸下堅硬的殼。阿雪埋頭打字說:“太好咯,爸爸mama說明天來廣州看我?!?/br> 向晗問:“他們知道了?” 阿雪點點頭。她一滯,是的,正常家庭里遇到性sao擾是要告訴父母,阿雪的父母肯定擔心女兒,明天就飛來廣州。 “向老師你也遇到過這種事嗎?最后怎么解決的?”阿雪隨口一問。 她嗎? 她很羨慕能宣之于口的恥辱。她當然也被人砸門闖進過房間,被人覬覦過身體,可那人就是她的父母。她無處可躲。 向晗的眼睛逐漸清明,心一點點下沉,墜入巨型的污黑漩渦。街對面升起一顆紅氣球,要牽手的情侶失手放飛的。紅氣球升啊升,她仰脖子看,飄到住宅樓的萬家燈火前。 這一顆氣球經過的地方,她都得不到。 不會有人來牽她的手,攢到買房錢又如何,也不會有一盞燈為她而亮。于蘭說:“往前走,別回頭?!彼宄?,意思是她沒有歸處了,除了她自己,她再沒有別人。 阿雪捧一碗云吞大吃,兩腮塞得鼓鼓的,拱拱她說:“向老師你也吃啊?!卑郎吓ou面、炒飯、果切一應俱全,胡老板豪橫開了瓶皇家禮炮,向晗揚一揚酒杯說:“我喝酒?!?/br> 點歌臺七手八腳都是人,胡老板大腹便便,兩臂一伸,坐在環形沙發C位裝腔拿調起來,等著人邀歌。向晗拿麥清清嗓子,使眼色指胡老板,一群人收到暗號,起哄說想聽胡老板一展歌喉。 他推脫說今天沒準備啊,走上臺了還嘆氣說盛情難卻,搞得好像他被逼無奈,底下的審計組捂嘴直笑。他唱一首《月半小夜曲》,領帶特意重系過一道,派頭十足十,像開個人演唱會,拉麥唱高音,眼神特深沉——舉頭望老婆,低頭思情人,腳上也帶點小動作。 阿雪端碗縮頭看地上,油汪汪的兩片唇問向晗:“地上有煙頭嗎?他踩什么?” 向晗狂笑,一曲歌畢,她慫恿阿雪上場叫胡老板見識見識,這是誰的主場。 “紅豆!大紅豆!芋頭!” “銼銼銼銼銼銼……” “你要加什么料?。?!” …… “大錯特錯不要來侮辱我的美~” “我不是你的style!” “為何天天纏著我~” 臺上的叁兩人群魔亂舞,搖頭甩發,蹦蹦跳跳。向晗喝一口新開的紅酒,在下面搖沙錘,歡呼一聲“嗚呼——”。胡老板把不爽寫臉上,沒人捧他的演唱,一群沒有音樂品味的人,胡鬧!向晗斟上兩人杯中的酒,碰一下,笑瞇瞇說:“就靠今晚解解壓,您見諒。來,敬廣州歌王一杯?!?/br> 胡老板嘆向晗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只是性子太烈,過剛易折,這點和他契弟季紹明真是像,看不慣的事必要自己出手力挽狂瀾。走廊外幾個包廂的人魚貫而出,向樓下跑,眾人一驚,服務生說是一樓大廳有富婆包場為男模慶生,審計組也一窩蜂跑出去看。 “小向怎么不去看?帥哥,你的最愛?!焙习遴絿?,支著頭,看閃現到點歌臺的向晗。 “我戒色啦!” 不應該喝混酒,洋的紅的啤的,胡老板喝得上頭,心率加快,歪在沙發上頭暈。模糊的視線里,電視上的字幕不停滾動,《漢陽門花園》,舒緩的吉他音響起,小向用湖北話在唱歌。 這些湖北佬真奇怪,叫人不叫人,叫伢;念去不念去,念克。他最煩做生意到這種不南不北的地方,什么湖北湖南,方言他一句都聽不懂,冬天挨凍他是一點沒少受。胡老板聽著“冬天臘梅花,夏天石榴花,晴天都是人,雨天都是伢”,還閉目陶醉,怡然自得一會兒。 歌行至中段,略停頓后吉他聲轉哀,向晗越唱越曲不成調: “十年冇回家 天天都想家家 家家也每天在等我 哪一天能回家……” 每一句沁著濃重的哭腔,最后一個“家”字直接唱岔劈了,向晗還握著麥克風堅持不懈地唱。她對面墻上正好有一面裝飾鏡,胡老板一睜眼,光球的銀光恰好打在鏡子里的向晗臉上,暈黑的睫毛下,兩道晶亮的淚痕。曲子還在往前走,可向晗反反復復唱的就那兩句。沒回家,想回家,哪一天能回家。 胡老板蹭著挪著移到向晗身邊,說好meimei,你別哭啊,想回家就回。 向晗理都不理他,看著屏幕還在唱那兩句,只覺得臉上涼涼的,口鼻很暖。她抹一把臉,她居然在哭!她以為她被他們打過后再不會哭了。 她驚奇地望向手掌的淚水,越發哭得像個孩子。胡老板急了,別哭啊小向,你這……我說不清??!他們回來,看見就咱們倆,你還哭個不停,我不成性sao擾了我!我回去也是要交差的啊。好meimei,你有什么過不去的事,說出來,我跟你想想辦法。 她不斷搖頭,淌到下巴尖的淚水被甩飛,喃喃說:“回不去了,沒有家了?!?/br> 胡老板勸不住她,看她一雙含著水光的眸子像剔透的寶石閃動,嘆道:“小向,你這么漂亮的眼睛不是拿來哭的?!?/br> 也不知向晗哭了幾首歌的時間,她彎腰抱頭痛哭,胡老板倒在一邊將睡未睡。沉靜片刻,突然向晗抬頭,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攥胡老板肩膀說:“你給我算算命吧,我是不是命不好?!?/br> “你不是不信嗎?” “我現在信了。我認了!”她思量著,確定地點點頭,也不用胡老板算了“我就是命不好。我跟誰都待不到一起去,我愛誰都是錯,我越想呵護一段關系,破滅得越快……我和他在一起第一天我就知道我們沒可能,我偏要?!?/br> 向晗順瓶啤酒,晃晃悠悠站到臺上,食指下垂指地說:“這、就、是、命?!?/br> “沒關系?!彼芸靸杀垡粡?,笑說:“沒有家,沒有愛,人又不會死?!?/br> 手生生擰開啤酒瓶蓋,胡老板趕上前時,她手心已劃流血了,向晗仰脖咕咚咚喝完一瓶,又拿桌上的酒,胡老板這次眼疾手快,開好了遞給她。知道向晗出來闖難,向晗畢業進天盛第一個項目就是來廣鉆,這些年胡老板算是看她一步步成長,今天見她哭得傷心欲絕,他也不落忍。 等阿雪他們回來,一排的空酒瓶擺在矮桌上,向晗悶在抱枕里呼呼大睡。 轉頭,胡老板就把向晗這晚的痛哭,原原本本說給了季紹明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