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余波
向晗忘不了離開安州那天。她在后視鏡里看見季紹明的車遠遠跟著,原先保持距離,上高架橋逐漸疏遠,像被她留在呈螺旋形態的回憶原點,停滯在那里,最終消失不見。她以為他放棄時,在高鐵站的進站口,玻璃的倒影里又出現了他。他像從水里撈出來,發茬的汗珠在陽光下閃光,脖領一圈汗濕。 向晗回身,戴著墨鏡季紹明也知道在瞪他,他轉頭向車子??康姆较蜃邘撞?,向晗扭頭接著排隊,他又轉頭走近她,向晗再回身瞪他,他掩耳盜鈴看地,裝無事發生。 她知道他在等人臉核驗,她會摘下墨鏡。 把戲玩過四遍后,季紹明已走到她面前了,她邁出隊伍兩步,壓低聲音說:“你有完沒完!” 他覺得生氣令這張臉更有活力了,越看越喜歡,眼珠子扒在向晗臉上,想把她的五官拓印在腦子里。 以前怎么沒看出他是個無賴,她像趕狗一樣,猛跺地一腳,吼道:“滾!” 季紹明并未被嚇退,也不強摘墨鏡,嘴唇抿著,黑亮的眼眸度量她,他不曾有她的一張相片,他就自己來造。 鏡片反射的太陽光灼白,額際的汗水滲濕帽子內襯,涼涼地貼在她腦門上,暴曬之下,向晗忍無可忍。她想到眼下的傷疤因何而來,她就憤怒,她要讓他的身體也長出疤痕,難以掩蓋的疤痕。 短袖下方的大臂,一口咬住。汗咸,血腥,虎牙感受到皮膚破碎。季紹明更瘋,竟覺得快樂,愛情的疼好過沒有,他低頭說:“我愛你?!?/br> 疼痛停止了,向晗頂著歪斜的棒球帽,沖向人工通道,工作人員看眼她的身份證,放她進候車廳。她大腦里一遍遍回放那句“我愛你”,和季紹明哀戚的語氣。 梓玥叫她男朋友滾,帶著向晗去北方避暑,在阿那亞時,向晗躺在海景房的大床上發呆,露天音樂會、海邊日出統統不感興趣。她下狠心要去安州分手,梓玥一愣,說齊星宇在杭州啊,他回去啦?向晗坦白道是季紹明。 她狂搖向晗肩膀說,季紹明,你沒搞錯吧。向晗癱在床上不動彈,梓玥說早知道是他,我扛火車帶你跑,老男人能玩死你。她坐起看梓玥一眼,梓玥說完了,你還不舍得我說他。 梓玥也沒機會嘮叨她太久,廣東老家那邊的銀行喊她入職,她有瀕死感那天,其實只在天盛加班到八點鐘,又去健身房跑步,在更衣室里劇烈胸痛。向晗擁抱她,耳朵貼在她嘭嘭跳的心臟上,她清楚審計這行是青春飯,高強度熬夜對身體的損傷不可逆,她的健康也有問題,過去灌太多咖啡,現在喝瓶能量飲料就手抖、心悸。 她聞梓玥身上的棉花籽香味,一如八年前軍訓初見她時,寧靜的夏天,她們居然都逼近過死亡。眼淚從眼角劃向發際,她牽梓玥的手,說我想你了怎么辦。海風吹得白窗簾搖擺,梓玥說那就回家啊。她蹙眉不解,梓玥眨下眼睛說,回你廣東的家。 整個七月像做夢,上旬甜蜜,中旬慘烈,下旬荒涼。八月份向晗終于回杭州上班,陳敏說她是面黃肌瘦的難民。向晗也想不到得過“大胃王”稱號的她,有吃不下飯的一天。她早上在茶水間沖咖啡,黑眼圈像兩朵泡發的黑木耳,陳敏制止她摁飲水機的手,說梓玥出事了,你別再有個好歹。 向晗虛弱地笑笑,季紹明的失眠并沒有傳染給她,她是神經衰弱。入睡不是難事,從三點鐘開始,她每隔一個小時醒一次,看看手機時間又鉆進被窩,睡得極淺,直到預定的鬧鐘響。 夢里她永遠在那個雨夜,聲控燈明滅的樓道里和父親互毆,有時她指甲刺進父親的血rou里,有時她用一條絲巾勒得他翻白眼,但無一例外都是弒父。 陳敏不知內情,見她憔悴,滿臉匪夷所思道:“為季紹明?” 向晗嗤笑:“他哪有這么大的魅力?!?/br> 良久,她又說:“……也有點關系吧,和他的事被家里知道了,起了沖突?!?/br> 陳敏把相熟的心理咨詢師推給她,休息日她在寫字樓下喝光一杯薄荷水,牙床滋滋涼,轉身進樓去工作室。過程并不治愈,她對著陌生人大吐苦水,依然無法哭出,唯獨房間的那把胎椅柔軟舒適,真像母親的zigong包裹她。咨詢師無非說些接受自己、自我調節的話,建議向晗布置一個有安全感的環境,有助于深度睡眠。 那就好辦多了,以前她點香薰蠟燭助眠,現在稀釋84消毒液拖地,往枕頭被子上噴酒精,氣味刺激到她想干嘔,可是沒有用,她雙臂圈住自己,模仿被擁抱的姿態。 八月份安州的氣溫下降,有時晚上不開空調也能睡覺,北方就是這樣,涼得快。季希趴在窗邊看她爸在院里下象棋,一片心形的楊樹葉落在窗臺上,她想夏天快結束了,下幾場冷雨秋天也會過去,十一假期一過,安州就正式進入漫長乏味的冬季,一年其實快得很。 她聽見樓下的大爺問他胳膊怎么回事,季紹明捂著結痂的傷口,抬手拱卒說,做夢醒來就這樣了。大爺問噩夢啊,還帶咬人的,季紹明說美夢,不疼不清醒。 暑假的實踐作業是“夏日衛生大作戰”,家里被季紹明打掃得干干凈凈,窗戶拿舊報紙擦得锃亮,連水跡都沒有,季希只好去韓文博家完成作業。鄒穎不愛干家務,韓文博懶得干家務,可有季希忙的,她又是洗空調濾網,又是用雞毛撣子除塵,帶著他倆也干起活。 錄完作業的視頻,韓文博切西瓜三個人分,鄒穎接過果盤,啐他道:“還騙我洗濾網了,吹一夏天臟風?!?/br> “權當增強免疫力了?!表n文博痞笑著拿塊西瓜,扭頭問希希:“你爸最近咋樣?” 韓文博知道他和向晗分了,分手那天他撞見過他,他下車胳膊淌血,上衣被汗水浸濕成深色,走路直打飄。韓文博看車里根本沒開空調,張嘴想罵他,見他面如死灰的樣子,也覺得可憐,抿抿唇什么都沒說。 希希說她爸現在四點半就出門晨跑,韓文博冷笑一聲,想他是夜里都沒睡吧。 她又說爸爸開始養魚,紅紅的小金魚,還買了好多彩石子和水草。每次只買一條,養兩三天死了再買。 “我說魚是太孤獨了才死的,我爸不接我茬,說他只養一條魚。他養的水仙也死了,晚上睡覺前,他把當天死的魚埋在水仙花盆里,第二天早起去花鳥市場又買?!?/br> 鄒穎仿佛能看見季紹明握小鏟子刨土埋魚的情景,她和韓文博看彼此一眼,放下瓜皮,喃喃道:“水仙已乘鯉魚去?!?/br> 季希托腮想這就是分手的滋味嗎,兩人正傷感呢,韓文博在旁邊嘎嘎樂,說:“真逗,水仙騎魚上!哈哈哈!” 希希憐憫地看向鄒穎,鄒穎拍拍她頭說:“好好學習多重要?!?/br> “小嬸,平時交流很累吧?!?/br> 韓文博臉垮了,悶頭啃西瓜嘀咕:“說得酸不溜秋,你爸就是老房子著火,把自己燒沒了?!?/br> 半夜季希偷摸去餐廳拿零食,開門縫看外面,獨獨一盞吊燈亮著,季紹明半張臉暗在陰影里,揮網撈出死魚,面對壇子造型的花盆,自言自語說放不下了。 他埋完魚,用鏟子背面拍拍土,俯身抽出餐桌下的錫紙,坐在小馬扎上迭金銀元寶,一時間鐘表的滴答聲和折錫紙的沙沙聲交錯,在季希的神經末梢跳踢踏舞,餐廳的窗戶吹來一陣陰風,正好對著她的房間,季希起雞皮疙瘩,看不清父親此時的表情,只覺得像個機器人,后脊背發涼。 恍然聽見他說一句:“不睡覺就過來干活兒?!?/br> 她迅速關門,背靠門板喘氣,方想起明天是農歷七月半。 多年的規矩是季希和劉意可先去祭拜,她們是血親,季紹明錯開晚點去。安州城的陵園只有一座,依山而建,他停妥車子,進陵園時特意去大門口水池邊,擰開水龍頭給買的花灑點水,大朵的球菊怒放。他捧著花,挎著一竹籃的金銀元寶,爬階梯上到高處的墓xue位。劉意可她們已洗刷干凈墓碑,水果和酒供奉著,早晨新下過雨,山里陰涼入骨,他拉上沖鋒衣的拉鏈,凝視劉志光的笑容。 他站著說了許久,說他沒把莊濤拉下臺,說他沒用被辭退了,又說您別擔心,我接的有私活兒,養希希沒問題。提到女兒他臉上露出點笑,您看見了吧,她個子和意可一般高了,是個小大人,道理比我們還清楚,我都快管不住她了。 他放下菊花,調整多次花的位置,確保每一朵花都是舒展的,又去搬公用的鐵盆,燒金銀元寶。他借盆里的火點根煙,比著墓碑的中軸線,橫放在地上,再給自己點一支。說他爸現在對他都有意見,嫌他們父子不親。 “那確實比不上我跟您?!彼麖棌棢熁倚φf。 半山腰的竹子被壓彎了腰,季紹明想到少年的自己。他說他有一段時間非常恨父親,油然而生,時隔多年都確切的恨。好像是在擊打中,他跪地雙手向上時產生了恨意。父親要求他爭第一的心有多強烈,他的恨就有多惡毒。 直到他十六歲,沒考上清北,也不接受復讀,毅然去北京上學,那恨才像琴弦“嘎”一聲斷了。 他說他是季學軍的敗績,清北班名師的恥辱。雨水落下,滴在墓碑上,像劉志光在哭,他伸手抹去水滴,說師傅您不用難過,我現在不這么想了。 他坐在地上,舉起右手說,您還記得這兒嗎。他的手是干活的手,十指修長卻骨節粗大,膚色暗淡,虎口處有一公分的淡疤。 第一天上班,他毀壞價值不菲的刀具,手割破縫了三針,以為就此打道回府,劉志光卻說人沒事就好,刀具他有法子修。他莽撞地摸索,執拗地用書本上的死知識,劉志光好像從未生過氣,笑呵呵地等他撞了南墻,再告訴他為什么不能這樣做,手把手教他該如何處理。他永遠不必擔心犯錯,因為錯誤反倒令他收獲更多知識。 天是灰的,漫山的墓碑也是灰的,墓與墓之間的矮松成了唯一綠色的點綴。他坐在地上,面向山下,又點一支煙,悠悠說,今年他遇到了第二個讓他感到無比輕松的人,他們無限接近幸福了,可他覺得不能那么做。 他說他有段時間分不清對她是沖動還是愛,他們不見面,可他一想到她心底就是甘甜的,繼而是驚恐和絕望,他的腦子和身體朝兩個方向發展,扭曲他成一個痛苦的變形人。 “以前不是沒想過再找,我總覺得跟誰過都一樣,沒意思。她來了,我才有點盼頭?!?/br> 季紹明掐滅煙頭,像說話又像宣誓地說,他會安靜地等待愛情退潮,他有的是時間耗,哪怕用一輩子。 他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