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篇 第43章
《南門家三兄弟之軼事》 第43章 少女當然沒有任由南門望自暴自棄,像她這個年紀的少女要么已經自甘墮落,要么便是血氣方剛,對任何事情都充滿熱血、堅持正義。少女顯然是后者,她完全不打算對南門望見死不救。 不過,當她挑起南門望的錢包和病歷副本時,還是咬緊櫻唇高叫麻煩了:「你竟然有血友病……天??!」 「嗯,讓我死掉就好?!?/br> 「你才不會這樣就死的!嗯,你想想看,一個從外面來的人剛到水仙嶺就死了?我們絕對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我大哥不知道我來了這里……把我隨便埋了吧,不會有人知道?!?/br> 「你有大哥喔?那就代表你家有人在等你回家啊,不要死!呼……現在不是聊廢話的時候?!?/br> 少女把南門望的錢包和病歷放進自己的小皮包內,正氣凜然地扶起傷患,往水仙嶺內區進發。 ※※※※※※ 意外地,南門望沒有來到醫院,而是被帶到一處民居。 說是民居,倒不如說是上等家庭的大宅。當然并不是電視劇中有錢人家那種金碧輝煌的豪華別墅,但這里寬敞潔凈,空氣中散發著特殊的花草香氣,清新幽郁,跟城市女士噴在身上的商業香水味遠遠不同。 女孩沒有拿鑰匙,卻是揪出一枚小鐵片在門孔里鑽幾下,不消幾秒門就開了。 南門望前一刻抱有與世界告別的決心,決心卻被這種小偷般的行為動搖了:「喂,你……」 「啊,我跟屋主很熟,別擔心?!?/br> 正義的少女擦掉額上的汗珠,脫掉鞋子,流星大步帶同南門望跨入屋內。 電視、沙發、飯桌不但寬大,而且設計有著傳統中式的典雅,或棕或黑,均散發出木的味道。電視機組合柜上放置了數款精巧的魚龍木雕,頭顱朝上方,充滿吉祥之意。一轉身,便看見墻壁上掛著一幅對聯: 白衣懷丹心何妨我獨貧 原來是醫生嗎?可南門望怎么瞧也不覺得這家屋子的主人會有多「貧」。 「石俊大哥你在哪兒啊,快出來看看!這個人被笨蛋四人組打傷了!」 「喂喂喂,宋宜閔,你這傢伙又擅闖民居嗎,信不信我……哇塞,怎么這次打人會完全不知分寸?」 這時廁所那兒走出一名頭發亂糟糟的青年,右手還拉著褲頭,頗像個剛睡醒還沒梳理好。 「不啦!你先看這個!石俊大哥你一定要幫忙!」 少女把南門望的病歷抽出來,攤給這位名為石俊的青年人看。他看得眉頭皺起,嘴里發出「啊」、「啊」、「啊」的怪聲。 南門望被送到這里后,頭腦已經清醒冷靜許多,嘴里暫停說出「想死」二字。他左右張望,想看看誰會來治理他的傷口,豈料卻被青年一把抓起,青年邊走邊回頭說:「宜閔你回家!」 「我想看他的情況??!」 「我才會是他的救命恩人,別跟我鬧!小女孩給我乖乖閃開!」 石俊把南門望帶入一個雪白色的房間,「砰」地把木門用力關上。少女在外面碎碎唸了一會兒,終于消去聲音。 直至被推到床上,南門望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青年是醫生。 瞇眼端詳,石俊這人五官端正,身材高挑,濃眉下是一雙跟自己相同的藍色眼睛,是潔凈的天藍色。從他的臉容及用詞語氣看來,石俊似乎年僅二十多歲,說不定是實習醫生、甚至只是區區一個醫科學生── 奇妙的是,面對身患血友病的自己,他并無半點慌張,一雙露現青筋的大手很快便將各種用品挑到銀盤上。 好像不是第一次。 南門望回想起這里的人對于「血友病」三字的反應,不難判斷出水仙嶺亦有血友病患者。 銀盤子上除了清水、棉花、小剪刀、銀鉗、包扎用繃帶、藥用膠紙等一般急救用品外,還擺放了不知名的藥草、粉末與汁液,散發出強烈的藥味。 中醫? 南門望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中醫。 「你知不知道你的體質?」 石俊忽然問道,南門望猶豫地答:「我……應該是寒底吧?我怕冷,早上起不了床……」 「嗯,好。你快脫衣服?!?/br> 「什么?」 「脫衣服??!你身上包括內褲全都要脫掉,你要我幫你脫嗎?」 這個年輕醫師的醫德似乎很糟糕。南門望聽話地把染血的衣物全數脫掉,然后有點尷尬地把內褲都掉到一旁。鼻子癢癢的,他馬上打了個噴嚏。 石俊前后看了看南門望傷痕纍纍的身體,戴上手套,用白色被子簡單圍住南門望,只露出流血的幾處。他先依照一般程序把傷口簡單清潔,然后讓棉花蘸了些奇怪的濃稠褐色藥汁…… 「這是什么?」南門望不禁縮起身體問。 「好物啦,乖,別怕?!?/br> 石俊一邊說著毫無說服力的敷衍話,一邊把快要滴出藥汁的棉花壓在有著拳頭這般大的膝蓋傷處上。南門望咬著唇等待死刑,藥液棉花沾來,起初略痛,眨眼間卻傳來冰涼的觸感,一下一下把傷口的灼熱感覆蓋住。 棉花由暗褐色轉為黑紅。石俊汗也不流一滴地將棉花丟了一塊又一塊,好不容易才把膝蓋處理完畢,往剩下手肘和小腿四、五道較小的血傷涂藥液;才剛涂完,膝蓋處又滲出欲滴的紅光。 南門望微微抑動受傷的腳,關節屈曲時宛如在用力拉扯脆弱的老橡筋,隨時會斷裂。 這條腿,會殘廢嗎? 棉花球一下子全部染血,垃圾桶里盡是一片紅紅白白;儘管已經看過很多次,但南門望仍怕得縮緊全身,硬是把視線轉移到空白的墻壁上。 「別怕別怕?!故『孟褚芽创┠祥T望的焦慮,輕拍他的大腿說:「你的雙腳不是還好好的?沒有畸形,看來你把自己照料得很好啊?!?/br> 南門望徐徐吐出一口氣:「可是……已經流過很多次血……隨時……也會殘廢吧……」 「哪有流血多了就會殘廢的道理!」 白袍青年竟然說出一點也不醫生的話。南門望冷哼一聲并不多語,但心里已有個底。這肯定是個半調子的醫生,又或者還未畢業、甚至稱不上是醫生。 流血本身并不值得可怕。然而,身體運動量最大的關節部位經常性自發性出血、關節破損、繼而肌rou變形甚至殘廢……血友病患者總免不了要面對這個問題。 這雙手,這雙腳,昨天能用,今天能用,不代表明天還能安然無恙。 自己是不同的。 他不能像大哥和弟弟般肆意玩耍,害怕跑跑跳跳為身體所帶來的負荷;但同時他又被醫生告誡,若是待在家里不愿意活動,肌rou和關節會變得更脆弱。 有時候在街上走著,也會害怕那曾經受傷過好幾次的膝蓋會否突然出血,把褲子染上一片紅。 這種地獄般的折磨,眼前的青年醫生根本不能理解,所以才會大咧咧地說什么「哪會殘廢!」,振振有詞的。 青年一邊拿起第二碗紅棕色的藥水,一邊用平淡的口吻說:「衣服臟了是正常事兒,你只要認認真真地洗個乾凈,你穿多少次都行,臟多少次都行?!?/br> 南門望立即意會,厲色爭辯:「有些污漬,沾到衣服了就不能洗乾凈?!?/br> 「喔?那是什么臟東西???那是臟小孩不及時清洗才會洗不乾凈吧!」 對方的語氣充滿了挑釁性,天藍色的眼眸勾出一絲傲慢的光芒。南門望抿著嘴唇,一時間還真無法在腦里找到合適的例子:茶漬?咖啡漬?醬汁?血跡?一堆電視廣告常說的「頑固污跡」倏地涌入腦里,但是想深一層,好像也稱不上有多頑固。 絕大多數的污垢只要及時處理,一下子便能洗乾凈了。 要說難以清洗的……會是墨水嗎?可惜他并沒有被墨水淋的經驗。南門望看著石俊又丟了一塊血棉花,腦筋轉了幾圈,始終無解。 「管過去的你流了多少次血,只要最后能夠復原,那就什么都免談了。你的雙腿現在還是好好的,不是嗎?對一個病人來說,『擔心』、『焦慮』等等都是不必要的情緒,把你的命完全交給我就可以了?!?/br> 最后那句很有動畫味道,南門望不禁笑了一聲,疲憊不堪的身體居然隨著笑聲放松許多,他累沉沉地閉上眼。 對方的手在膝蓋后方輕輕摸索,按著骨頭,接著冰涼的感覺軟綿綿地掃上來,應該是另一款藥水吧。 「雖然我不能完全斷定,不過就這么看來,你的腳應該沒有毛病吧──病歷上也沒有提及過關節炎啊。你自己說說看?」 「……這……關節還好,都沒事?!?/br> 「那就不要給我聽到殘廢二字了,真是不愛惜生命的人?!?/br> 「……嗯?!?/br> 「過去是誰幫你料理傷口呢?」 南門望抓著身上的被子,軟綿綿地轉了頭,淡棕色的頭發披散在枕頭上。他吐著細緩的氣答:「多數都是我大哥?!?/br> 「是大哥啊。你大哥是怎樣的人?」 醫生跟病人在治療時主動聊天,目的是分散注意力,紓緩痛楚吧?這樣真有人情味。 「他是個……很難懂的人吧?」 南門望輕易地在腦里勾畫出大哥的容貌,一張普通平凡的臉,鼻子高挺的,眼睛是帶著神秘感、靜謐感的深紫色,極具靈氣。當他轉過來,紫眸瞇起,微微地露齒一笑,心情也會跟著飄飄然。 為什么大哥能夠展露這種彷彿毫無機心的笑臉呢? 他的大哥理應是個腸子里裝滿墨汁的大壞蛋,愛說謊、愛裝可憐、沒酒品、頻頻換女友、搞不好還會跟男人玩一夜情…… 南門希的缺點多不勝數。 但是…… 「他也很好懂?!顾麚嶂乜?,盡量用平淡的口氣說:「他大約是那種,在外面玩得很拚命,給人很花心的感覺;其實是非常顧家的人。只要是為了我們的事,他從來不馬虎?!?/br> 是吧。 要不然,大哥得知他有血友病的時候,怎么會露出悲痛得要哭出來的表情?要不然,大哥發現南門雅跟隨父親離開以后,又怎會整天神不守舍? 一旦想到這些,南門望便會為當日強迫大哥承認罪行的自己,可惡得無以復加。 自己到底是為了什么啊…… 兒時一起玩耍的光景模糊地浮上眼前,在小學學校cao場上,大家投入地背誦劇本的臺詞,往往能吸引許多同學的目光,好不神氣。他往往是首先把臺詞全背下來的人,大家看著他捲起劇本,流暢地把自己的臺詞道出。南門??倳暮蟊е?,笑瞇瞇地亂摸他的頭。 「望望你真強!」 這樣的親暱,現在不可能再回來吧。 「啊、啊、啊??磥砟愦蟾缡莻€好人嘛,把你照顧得很好?!?/br> 「他不一定是個好人,但他是個好大哥?!顾寄钪?、思念著,南門望忍不住張開眼縫:「我……我想打個電話?!?/br> 「打給你大哥?」 「嗯?!?/br> 「好,等會兒處理好了你去打吧。你打算怎么跟你大哥說?」 「沒什么……照直說,在路上突然被打傷?!?/br> 年輕的醫生頓了一頓,溫言說:「打你的那四個傻瓜沒有惡意,請不要想著報仇?!?/br> 搶他僅馀無幾的錢,把他打到渾身是傷,這樣還叫「沒有惡意」嗎?那么「有惡意」到底是怎樣?故念這人是幫他療傷的醫生,南門望把悶氣咽下來,否則他早已冷笑吐糟個上百字了。 中醫師處理傷口的程序比想像中更麻煩,傷口反覆清洗,神秘的藥汁也換了兩種,厚厚的紅棕色漿液覆蓋到膝蓋上,乾了些,宛如變成了軟膠布,感覺有點奇怪。 乘車走路花了半天,接著還被打,南門望實在睏了。躺在床上的他耐心等待結束的時刻,闔上雙眼,很快便軟下肩膀入睡了。 石俊幫他包扎繃帶,抽走南門望身上的被子,赤裸的身體便呈現眼前。 「啊……這就叫美少年嗎?」 即使身上一塊塊青紅,但是白晢無垢的肌膚與均稱的身材,怎么也掩飾不住。 石俊端詳片刻,捧起一小支藥油往各個瘀傷處慢慢揉搓,只見南門望眉頭顫了顫,顯然是痛了。但石俊認為治療期間痛苦是必然的事,所以繼續揉。過了十多分鐘,總算把這少年的大小傷勢全部料理完畢。 年輕的醫生抱著滿足感站起來,「唔」地拖長一聲伸個懶腰,再一次檢查少年的身體。 系在膝蓋上的白布條滲出了星星似的紅色。 「怎么搞???」 血友病是一種很麻煩的疾病。由于缺少某種凝血因子,導致患者受傷后無法有一般人的凝血速度,持續流血。如果是內臟出血,對于患者而言是相當危險的;即使只是跌倒撞傷,處理不善也會引起后遺癥,例如肌rou痛、關節炎、甚至是南門望所提到的──殘廢。 錯判了、錯判了! 這少年的血友病似乎比想像中嚴重些,或許那四個傻瓜的毆打力道太重……石俊立即揪起放在一旁的病歷副本,細閱關鍵部份,不禁用力蹙眉。 即使他在學校習得許多知識,終究是經驗不足。 同樣的治療方式能夠成功套用在那人身上,并不代表在這人身上也有絕對功效。 一般要是出血嚴重,患者可以自行注射凝血因子──但這不是普通藥物,他手頭上可沒有! 「喂喂,你有沒有帶那個八號的凝血……」 瞄到病人熟睡的臉,石俊乾脆直接翻查旁邊桌子的那堆衣服,果然摸到了想要的東西。 凝血因子8藥劑。但瓶身已經破掉,剩馀的少量液劑中彷彿埋藏了零星玻璃瓶碎片,必定是打架時惹的大禍。 山下的醫院會有嗎?不,太遠了吧。孤兒院還剩下嗎?不,太悠久了吧。 「唉……怎么會這樣……」 石俊無力地頹倒在椅子上,仰望純白色的天花板好一會兒,嘴里喃喃著猶豫的話音,活像一條已經走投無路的可憐蟲。 良久,他擦著手指站起來,暫且離開了純白色的房間。 ※※※※※※ 睡夢中,南門望意識到自己的嘴巴被粗暴地撬開,溫熱液體如同倒垃圾般灌進口中,一陣中藥味捲來,至極的苦不斷在口腔回盪,害他情不自禁飆出眼淚來。 他吞了幾口,喉嚨立即像是被火灼燒般狂癢。 他咳出更多口。 「浪費!浪費浪費浪費!你知道不知道我努力了多久?快給我吃藥!要不然你等著流血死,變殘廢人!」 南門望立即將眼睛睜大,可惜他還是慢了半拍,石俊一臉兇惡地撐開他的嘴角,把方才被吐出來的黑色藥湯撥回唇齒內。 「我──嗚……」 南門望根本未能說出第二隻字,又是一大口黑色藥汁排山倒海地瀉進來,完全不予人喘息的時間。灌到整個嘴巴都是黑色后,石俊竟然五指一合,將南門望的嘴巴封住,如同把漲鼓鼓的零錢包用力扣上一樣。 「我是醫生,不會害你!喝喝喝!喝完就可以乖乖睡了!」 南門望勉強抽出雙手按著嘴巴,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東西全吞下肚,眼珠卻苦得轉了幾個圈,暈乎乎地擠出兩滴眼淚。 石俊馬上捧起那大碗子冒著煙的藥汁,遞到南門望嘴前。 這回南門望搶先爬起床大聲說:「我自己會喝!咳、咳咳咳……」 只是這一張嘴便讓對方有機可乘,醫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剩下的藥汁全部倒進去后,終于滿意地吐出一口氣,微笑點頭:「你自己吃藥太慢了,所以我好心餵你。接下來再換一次繃帶,給你再加點藥,你就可以安心睡到天明了?!?/br> 南門望將難忍的苦水咕嚕咕嚕吞下肚,抹著淚說:「不行……我要打電話……」 「咦,你的聲音很沙啞,是吃了什么上火東西嗎?明天早上再免費送你喝涼茶吧?!?/br> 「……不,咳咳、我要走!」 奇怪,聲音變得不像自己的了?南門望捏著又癢又熱的喉嚨,嘗試把什么痰咳出來,偏偏只有那些很苦的液體在食道徘徊。 「這么晚了還走什么!明天再走!現在你該睡了!……啊、啊、啊,你是怕你大哥掛心是不?我幫你打電話就是,別給我再囉嗦?!?/br> 那人完全不理會南門望的反對,擅自翻掀南門望的衣服,意圖尋找手機或任何聯絡號碼。南門望本想說話,忽然覺得渾身無力,頭頂天旋地轉;下一秒,他已「撲通」一聲,頭腦安穩地掉回枕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