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
黃偉從工地回到家,渾身上下都是干掉的泥漿和熏人的汗味,打開家門就聽見廁所里有水聲。 南城的筒子樓是上世紀的產物,以前是給窮人住,如今還在住的也是窮人。黃偉住的這棟筒子樓的前身是合作社職工宿舍,空間狹小,每個單間只有十幾平,他租了兩間,卻只有一個廁所,他每天都和女兒共用一個衛生間,洗漱、上廁所都在這個小小的地方進行。 廁所沒有門,因為市面上規格這樣小的門是沒有現貨的,買只能買定制的,但價格卻比這規格還大的門要貴上一百多,黃偉不想出這冤枉錢,索性上五金店裁了一張防水的簾子,正正好好能蓋住廁所“缺口”。 他把沾了泥灰的鞋擺在家門口,光著腳踩在家里的水泥地板上。廁所里的水霧從簾子的縫隙里不斷溢出,在這個整潔的家里開始彌漫,他定定地站在客廳中央,感覺濕潤的水汽像是撲灑到了他身上,衣服、身體和臉頰都黏糊糊的,耳邊傳來朦朧的、軟糯的歌聲,她的聲音也仿佛被水汽吸附住,不那么清脆了,顯得水潤潤的。 廁所外堆著一攤衣服,最上面的那件小小的,是粉紅色,薄薄一層,其上附著輕紗,還繡著可愛圓潤的小珍珠,在日光燈下發著閃亮的光,像星星,黃偉嗅了嗅空氣里的味道,好奇地想,她什么時候換了沐浴露。他咽了咽干澀的喉嚨,喉結快速滑動,他克制地不讓自己褻瀆的目光落在那件貼過她身的胸衣上,只專注于探究這香味究竟來自哪里。 他心里清楚,但不愿承認,香味的確是從浴室飄出來的,但一定不會是沐浴露的味道。 水聲漸漸停了,一只雪白泛著潮紅的手從簾子的側面伸出來,透明的水珠掛在指尖,滴滴答答滴在地板上,把那塊地染成了深灰色。黃佳琪摸索著取掛在門口的浴巾,把它拉進來圍住自己的身體。 簾子慢慢拉開一條縫,她伸出腦袋左右看了看,客廳里空無一人,爸爸還沒回來,她這才放心走出來。在浴室里泡過的拖鞋踩在干燥的地板上,落下一串濕噠噠的鞋印。洗澡前,她忘記收回晾干的衣服,只好用浴巾裹緊自己再跑來陽臺收。 濕發、耳垂、深溝通通落入一人眼底,他逼迫自己移開視線,必須及時止損。 他藏在昏暗的房間,像一只骯臟的老鼠,陰暗地、小心翼翼地窺探女兒的身體,她的年輕、她的美好、她的芳香,無一不讓他為之犯罪,他知道這不對,這不好,可是要怎么控制呢?她今年十六歲,他猛然發現,她已經十六歲,平、塌的鼻,薄唇,完美的臉型,都越來越逼近她母親的長相。 她儼然是第二個她,她和他認識她的那年同歲。 “喂?陳景?不好意思,我不認識……這個號碼是我上個月才辦的,原主我也不認識啊?!?/br> “嘟嘟嘟……” 黃偉頹敗地看著被掛斷的電話,他日復一日地撥打這個再也不會有回應的電話,已經持續了叁年,可就在剛剛,這通電話接通了。 他欣喜得幾乎落淚,喊出她的名字,回應他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男聲,這個號碼已經有了新的主人,她拋棄了這個號碼,也把他拋棄了。 家里臭氣熏天,也沒有開燈,在周圍堆滿垃圾的客廳,他癱在地上,直直地盯著天花板,胸腔無力地起伏著,他眼里盡是失去她的痛楚,盡是被她遺棄的絕望,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悲鳴,喉嚨里像是被一塊石頭壓住,壓得他快窒息,壓得他快心痛至死。 她不會回來了,他被她徹底地排除在她的世界外,永遠地離開了。 “爸爸……不要哭……”在黑暗里,在他腳邊一處狹小的角落里,有小孩的聲音,叫他爸爸,“爸爸……” 稚嫩的童聲和害怕的哭腔,是他和她的孩子,是他們的女兒,是他們相愛的證明,可是她卻走了,再也沒有要回頭的跡象。 她在哪里,到底在哪里,怎么可以不要他,也不要這個孩子,不是最喜歡小孩兒嗎,也不要了嗎,連他們的女兒也不要了嗎? 怎么可以這么絕情?怎么可以說走就走?怎么可以說不愛就不愛? 當初說的“愛”都是假的!說結婚也是假的,布置這個家也是假的,說要永遠在一起也是假的!統統都是假的! 他多想質問她,到底為什么。 可是,他明明清楚,還能為什么?他在幻想什么?他幻想富家千金真的會愛上一個連孩子都生不起,也養不起的乞丐嗎?他只是不愿夢醒來罷了。 他歇斯底里,他發瘋發狂,他心如刀絞。 一雙小小的手撫在他的眼角,抹掉他的眼淚,小小的身體也蜷縮在他的腦袋旁邊,對著他的臉呼氣:“爸爸不哭,不哭,痛痛飛飛?!?/br> 他不知她是怎么感知到他在哭的,明明,他的哭泣是無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