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三
好、尷、尬。 林喜朝被自己尬得面紅耳赤,連柯煜在說些什么都無暇關注。 她快速將耳機線卷纏入兜,根本不愿意再抬頭看人,只垂著腦袋輕點兩下就算作回應。 大清早的車廂里這么安靜,她手機外放肯定讓很多人都聽見了,她就說怎么總能感覺到周邊的視線,但為什么是柯煜來提醒她啊啊啊。 太糗了。 林喜朝悶悶地抵在書包帶上,余光里看到柯煜已經在往后走,這才松一口氣,緩緩用雙臂圈緊背包。 等到站下車之后,她匆匆就往校門口跑。 天已經蒙蒙亮,一中外街的早餐飯館冒著噴香的食物熱氣,街道處藍白身影攢動,她在人群中快速穿梭,趕在這批學生的頭一個進了教學樓,跨進班級。 書包綁好在椅凳,她這才有些挫敗地將兜里的耳機線掏出來,扔進桌洞。 臉緊貼向冰涼桌面,林喜朝長嘆了口氣,又轉了個面,繼續嘆氣。 還是好尷尬。 她坐直身,兩只手貼臉搓了搓,這才精神不濟地從包里掏出早自習要用的課本。 手肘被人猛地一撞,書冊隨之滾落在地,同桌嘻嘻哈哈地沖進來,把書包往座位上一扔,又和人勾肩搭背地走出去。 林喜朝看那男生一眼,從地上撿起自己的書,揉動著吃痛的手肘,什么話也沒說。 她的座位被老師安排在倒數第二列,按進校測驗的成績來排,排在如今班級的倒數十名后。 她四周坐著的,也全是大咧咧活潑好動的高個男生,上課時窸窸窣窣的動靜不斷,伸個懶腰就能將黑板擋個完全,埋頭寫字時,手肘長長一伸,就能侵占她三分之一的并排課桌。 但林喜朝慣常不去提醒與計較,她將周圍人對自己的刻板態度盡收眼底,也更仔細起自己待人接物的處事方式。 但越謹慎越不會觸發好感,只會構成靦腆好欺的印象,個性上毫無交際吸引力。 早自習下課的十分鐘,江春華發放了一個學生資料表,讓大家填寫一下個人信息、家庭住址、父母電話。 表格傳送到林喜朝這塊時,她盯著上面的住址有些犯難。 是該填現在住的千樾山嗎?還是得填她自己家? 同桌男生已經火速填寫完畢,撐著手臂四處張望打量,不時調笑一下周圍人的父母名字,小區名字, “你爸叫劉產?我去不是吧,你爸既然叫這個當初怎么沒把你流了呢哈哈?!?/br> “啥小區???萬仁小區,你住萬人坑啊,好踏馬不吉利?!?/br> 他在座椅上扭動不止,各種內涵,動靜大到林喜朝的桌面都在輕晃。 那些話音字字入耳,林喜朝抿了抿唇,默默地將住址涂改。 “你居然住在欒崗?”同桌斜眼看她,夸張笑道,“你這也住太遠了吧?你每天幾點鐘來上學?” 林喜朝側身擋住自己的表格,輕搖了下頭,什么都沒說。 “真的牛,這么遠還不住校?” “誒,林喜朝住欒崗?!?/br> 同桌跟后排學生講,朝她豎了豎大拇指,“都在四環邊上了,每天照常走讀?!?/br> “可以可以,人家勤學刻苦?!?/br> “你轉來一中真是廢老勁兒了吧,學得這么辛苦,何必?!?/br> 同桌拱拱手,“學霸?!?/br> “學霸失敬?!?/br> 這句學霸說得耳刺,因為同學們在她進班介紹時,就打聽到她以前的學校,打聽到她進校的成績。 她轉學測驗的分數堪堪擦過一中錄取線,其實遠遠達不及收錄標準,除非每年補交一筆超高擇校費。 但是,她是戚瑾帶過來的,以校企資助的名義費用全免,靠不走常規的方式硬性進線。劍走偏鋒,本就容易受人詬病。 平行班的老師在將她劃班錄入時面露難色,互相推諉,可以預判及料定她難以跟上教學節奏。 一中學子自帶某種傲慢、嬌矜的圈層特性,他們慕強,崇敬一切智力上或技能上的精英尖子,蔑視規則之外的特權既得者。 獎章及分數會將學生們劃為三六九等,而空空如也的林喜朝,是序列在及格線上的次要品,她比誰都有自知之明。 “茍方許,大清早的精力無限是吧?等會兒你和你小后桌一起上黑板,把昨天學那課文給默寫了?!?/br> 江春華的聲音從后門突兀傳出,同桌立馬噤聲,迅速將語文書給翻開。 江春華走至他們這排,低下眼看向林喜朝填寫的表格,她手指向家庭住址那一欄, “林喜朝,要填你現在的地址,要準確的,不是聯系不上的?!?/br> 她是知道她家的情況的,戚瑾有打過招呼。 林喜朝和江春華對視良久,遲遲不肯動筆。 說不清是什么心理在作祟,她是真不想填成千樾山。 于是弱聲回答,“江老師,這個地址是對的,就是我家?!?/br> 老師有老師的一套處事標準,照顧不了學生的多面心思。 快上課了,江春華也懶得跟她爭論。 “快改?!?/br> 她見她遲遲不動,蹙緊眉,再次點了點她表格, “得讓我來幫你改?” 教室里從江春華跨進來時就已鴉雀無聲,此時大半個班的視線都聚焦在林喜朝身上。 茍方許在豎起的課本下朝她暗戳戳豎了拇指,用口型張合一句,“牛逼”。 她耳根已經有些發紅,違抗也不過一秒,咽了口唾沫,低下頭,拾起筆,將欒崗給重重劃掉,填寫上千樾山。 “班長過來收下表格?!?/br> 江春華拿起教案往前走,又朝林喜朝一指,“等會兒你和他倆一起上講臺?!?/br> “吁——” 茍方許吹了聲口哨,有些幸災樂禍地瞧她,“難兄難妹呀學霸,等會兒借我抄?!?/br> 林喜朝沉默著擱了筆,跨出座位。 ……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講臺上四面黑板,林喜朝站在左數第二格,一筆一畫地在黑板上專注默寫。 江春華被教委喊出了教室,身后各種聲響此起彼伏。 收錄在班長桌上的資料表已經被盡相傳閱,大家對下課發生的那茬事有無聊好奇心,于是找到緣由之后,便開始了對她居住地址的議論。 “她居然住千樾山啊我靠?那干嘛要先給自己填個欒崗,避嫌嗎?” “沒什么好避的吧,我們學校住越溪春那塊兒的也不少,也沒像她一樣避吧,還得讓江春華喊著改?!?/br> “可能這樣才能讓大家都注意到吧,你別說,不是江春華喊著改的話,我們還不知道人住在那兒?!?/br> 有細小的笑聲不斷傳出,穿雜進她粉筆的刷刷聲中,仿佛是成群老鼠在咬嚙墻角。 林喜朝指腹緊捏住粉筆,繼續寫, 【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 茍方許照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抄,邊抄邊過來搭話,“誒學霸,千樾山已經幾年不出房了吧,上次騰出一套還是走法拍,你們家做什么的呀?” 芙城富人圈也就這么大,千樾山所在的西區-越溪春這塊兒更是老芙人心中的奢門貴地。 南邊新貴區還沒發展起來時,這里早已經是別墅云集,周邊的幾套房產放現在揣著錢都住不進。 更別提千樾山,住里面的不是老錢就是芙城政要,圈子里基本上都能定位到房主家的背景。 林喜朝不明白這個道理也要懂得避嫌,她用手掌肘揉著耳朵,這四面八方的話已經嚴重干擾到她背誦的思路。 她小聲默念,“少焉,月出于東方之上,徘徊于…” “徘徊……” 茍方許還在叨逼叨個不停,“說一下又怎么了,我也住那塊兒,指不定我們家里都還認識?!?/br> 他見她不回答,還加大了背誦的音量,將他的問詢完完全全地排斥在外。 茍方許聳了聳肩,“得,你是真的很裝?!?/br> “能別說話了嗎?” 林喜朝刷地停住粉筆,像是忍無可忍地皺緊眉,她轉過臉來,提高音量回復他, “你也是真的很吵?!?/br> 她說完就將中間的移動黑板推向最左側,滾輪嘩啦啦一劃,再嗑撞向黑板壁。 這聲響不小,引起所有人注意。 中間陡然空出的多功能白板,仿若一道涇渭分明的楚河界線,將林喜朝的態度昭示個徹底。 “哦嚯嚯?!?/br> 茍方許努著嘴,和旁邊那人陰陽怪氣地笑,再撇著唇角看向臺下眾人,嘲諷似地輕搖兩下頭。 林喜朝閉了閉眼,深沉呼吸。 她是最后一個回到座位的。 粉筆磨出的白沫將掌心撲得灰騰一片,她毫不顧忌地往褲腿上擦,借此契機,將自己無處安放的視線定格在地板。 左側第三排的女生在她落座時問,“林喜朝,你認識理一的柯煜嗎?” 她有些錯愕。 這還是她第一次被這女孩搭話,此前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今天我在公交車上碰到你們了,36路?!?/br> 女生撐著臉對她笑,“我看到你們一起上車?!?/br> “所以你和柯煜一個小區,應該是認識的?” 林喜朝手指一頓,抬腕抽了張紙擦拭掌心,她緩慢搖頭,“我不認識他?!?/br> “那你們怎么一起上車?” “只是同一個公交站臺而已?!?/br> “那我還看到他在跟你說話?” “…我耳機不小心外放了?!?/br> 她抿唇如實說,“可能是我剛好坐他附近,有點干擾到他,他只是在提醒我而已?!?/br> 林喜朝臉上的神情懇切,一看就沒有在遮掩。 “哦?!?/br> 女生笑笑,拉長語調,“那先加個聯系方式吧,我們早上可以一起來學校啊,放學也可以一起走,做個伴兒嘛?!?/br> 說來也好笑,這是她轉來這么多天里第一次有人主動加她好友,或許是因為千樾山,因為柯煜,但千樾山她只是寄住,她和柯煜的真正交集,也不過一句話的時間。 她突然回想起自己在公交車上,那一番稱得上自作多情的扭捏作態,可能一幕幕早就印進了旁觀者的眼里。 教室前門,江春華走上講臺。 女生趕緊對她比了個口型,轉過身去。 “下課聊?!蹦桥⒄f。 林喜朝收回視線,緊捏住書本,沒來由有些反胃。 - 第二天上學,她出門的時間就整整提前了半個小時,連林母都被嚇了一跳,問她怎么突然去得這么早。 “我想早點去教室看書,還有兩三個星期就要月考?!?/br> 林喜朝蹲身綁鞋帶的時候,柯煜才從樓上下來。 她聽到動靜抬頭看去,倆人不小心對視上,林喜朝低了低眉,很快別開目光。 林母在一旁問,“柯煜,你今天也還是坐公交 嗎?” 柯煜從客廳穿過,他看著林喜朝一副形色匆匆的模樣,背上的書包沉重,壓在她瘦弱的肩脊,她手里甚至還拎著袋來不及吃的早飯。 柯煜收回視線,淡聲應, “打車?!?/br> 林喜朝知道自己這個舉動有些刻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可能在躲,但她已經無暇顧及太多。 她上學的時間早到,是第一個推開教室門摁亮頂燈的人。 整棟教學樓都很安靜,天色暗如夜深,被寬大校服包裹的林喜朝,坐在狹擠逼仄的座位椅上,也不知道是在跟誰較勁,她近乎麻木偏苛地努力著。 一定得很勤奮才行。 一定要夠刻苦才對。 成績是她以前在二中引以為傲的,她是名列前茅的,是走在贊嘆聲中的,她相信分數上的差距,是可以靠天道酬勤一步跨躍的。 一中的人也沒什么大不了,她認定成績可以消除她破格錄取引發的自卑,認定只要夠優秀,就不會再有家境和見世面上的隔閡與偏見。 但哪有這么容易。 學中的第一次月考,她依然考得極差,班級排名不進還退,就連成天插科打諢的茍方許都比她高出兩名。 成績單發下來后,茍方許整整笑了她兩天, “我的天,學霸你怎么還沒我高啊,你學那么吃力我看著都難受,不是,你每天背書背得嘴唇子都脫皮了,筆芯都要用掉一盒了,怎么還只考這么滴點兒啊?!?/br> “我以為你多牛逼?!逼埛皆S嘖嘖稱奇,“實際上還是個豬腦子?!?/br> “就這點兒分,哥們用腳寫都比你考得高?!?/br> 林喜朝很沮喪。 沮喪到萌身退路,沮喪到想要轉回二中,每天上學成了一件相當抑郁的事,當她放到優秀人扎堆的環境中里,時刻都覺得自己窘迫鄙微,那也是她第一次和mama發生爭執。 “我好不容易把你弄進來,你居然說想要回去?!” “可是我很笨?!?/br> 林喜朝掉著眼淚,“他們都太聰明了,他們也都很努力,我學不過他們?!?/br> “怎么辦呢?” “能怎么辦呢,mama?!?/br> “沒辦法呀?!?/br> mama沒當回事,“我覺得賺錢很辛苦的時候,就不賺錢了嗎?你爸在外邊兒天天被領導罵,就想著要回家了嗎?這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事,誰不是苦著累著往自己肚子里咽?!?/br> “你肯定是還不夠努力,你得比他們更努力,懈怠的時候多想想爸爸mama,我們為了你都很不容易的?!?/br> 林喜朝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但她也多么希望能夠接收到一點鼓勵式教育,譬如能耐心詢問她退縮的源頭,譬如能關懷下她在一中就學的境地,不要用苦痛和付出來表彰自己、順帶磨礪子女。 告訴她偶爾的逃避是可行的,允許她怯弱,才會促使她重振。 林喜朝擦掉自己的眼淚,在這一刻覺得和mama無法溝通,于是走出門外。 她在千樾山漫無目的地徘徊時,看到了在籃球場打球的柯煜。 月考成績出來的時候,學校的總分排名就已經通報到各個班級。 他在年級榜第一,他分高到離譜。 林喜朝這才發現柯煜在開學典禮講的那句,“好好學習,爭取能離我近一點兒?!?/br> 不是在裝逼,也不是說的假話。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呢,她想。 他怎么什么都可以有,輕松到一切都唾手可得。 周圍的人在討論他為什么不讀國際部,同等資產的孩子要么已經在國外,要么預備出國,而他非要選擇留在普通的實驗班,按照一個既定的尋常路子走,也依然將他們這群,要學到“頭破血流”才能看到出路的平凡學子,擠壓到道盡途殫。 林喜朝察覺到此刻思想的偏激,但她認為,她只是太羨慕柯煜了。 今天是春分,很快就將迎來一場連綿陰雨。 千樾山的銀杏樹綠意盎然,風一吹葉片就振翅作響。 球場內,柯煜遠投了一個三分,身姿颯爽,球友們沖他振臂高呼。 林喜朝想到那天她怎么都等不來的回視。 此刻,已經成為一種仰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