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章 最開始,大家都以為世憐只是個識水性的孩子。 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海嘯摧毀了海邊小鎮所有人的平靜生活。當時在海邊的人們一瞬間便失去了蹤影,包括世憐。聽聞消息后的家人朋友尋找了好幾日,可那些人仿佛化作泡沫溶入海里了似的。人們一個接一個的放棄了,只有世憐的養母蕾拉每天都到海邊靜靜地坐著等。 “那孩子被這個世界憐愛著,她不會有事的?!?/br> 大家都不信一個傷心得瘋癲的女人的話。 然后那一天到來了。那是海嘯后一個月的凌晨,太陽從一望無際的海面緩緩升起,風平浪靜的海被染成紅色。朝陽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海面突然泛起了浪花,浪花像母親的懷抱一般托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放在沙灘上。 那少女就是世憐。令人訝異的是,她從小在沙灘生活而被曬成小麥色的皮膚變得蒼白無血色。尾椎骨上有一團黑色的隆起。她的發根變得雪白,自上而下漸變成粉紅,發梢是如血的殷紅。世憐睜開眼睛,人們看見她的赤色瞳孔有那么一瞬間突然收縮成豎瞳,天真無邪地盯著他們看。 她身上沒有一處傷口,也沒有挨餓或是任何受苦的痕跡,她懵懵懂懂的,問什么都答不上來。她這一個月的經歷,好像都淹在海里,無跡可尋。 蕾拉扒開圍觀的人群,一把抱起世憐,在人們的議論和冷眼中匆匆離開。誰都不知道這個瘦弱的女人哪里來的力氣,一路抱著女兒走回了家。 之后,每日都有人去敲蕾拉的房門,不論是什么原因,但蕾拉一概置之不理。她甚至將大門緊鎖,連世憐房間的窗簾也不曾拉開過。 有傳聞,有人看見,晚上世憐房間的燈亮起的時候,有一個古怪的影子映在了窗簾上。 怎樣古怪呢? 一個纖瘦的女螂人,在房間里游蕩,從她背后,幾根觸手如蛇一般蠕動。從窗簾的縫隙里,隱約看見那個可愛又可憐的臉龐,鮮紅的豎瞳望著外面,像是在渴求什么…… 午夜,世憐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睜開了眼睛,赤色豎瞳在黑暗中幽幽發光。她猜養母已經睡熟,此刻不會上樓來。幾天來,她第一次拉開了窗簾。 夜空中被雨濡濕的弦月高高吊起,周圍一圈夜幕被沾染上月的顏色。月光傾瀉下來,沾濕了云和空氣。世憐把手貼在窗戶玻璃上,感受著銀色蕩漾的絲絲涼意。她的手稍稍用力,銀色泛起漣漪,窗戶發出不堪老舊的哀鳴。 雖然窗戶上了鎖,但是再用力一些,說不定可以把整個窗撞飛。這當然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世憐的背后,幾根觸手如蛇一般蠕動起來,試探著攀上玻璃,留下幾道細長黏滑的痕跡。 此時,她突然感受到來自窗外的目光,銳利而令人脊背發寒的視線刺向了她。世憐用窗簾把痕跡擦干凈。她向外張望,并沒有人影,但她還是拉上了窗簾。 或許現在還不是逃出去的時候。她回到床上坐著,煩惱地抱住頭。 就算逃出去,她現在這幅異于常人的模樣,一定很快被發現吧。 別人會怎樣看待自己呢?世憐每天都能聽見別人說,他們對長觸手的螂人是如何的嫉恨。 她現在每天被蕾拉關在窄小的房間,只能看書解悶。那些她偷藏的,成年螂人們偷偷寫下的故事。 文字里的人是多么自由。她的欲望在條行之間開出黑色的花。她好奇地窺探著。被圈養的女孩,只能從文字的缺口逃出去,在“嗯”之后省略號的一個個點上輕顫刺激,在“啊之后的破折號上沖擊加速,用感嘆號擊打對方后腰,愉悅地深入筋疲力盡的濕噠噠的句號里。往這個小洞里望進去,世憐看見自己成了理想的樣貌,凌駕于他人之上。 她坐在床上,看著床頭擺放著的雕像。面目丑惡恐怖的怪物坐在一根石柱上,石柱上盤著怪物的觸手,刻滿了不明文字和符文。 世憐從小被養母帶著祭拜這類神像。 這是支配者,是所有生命的父親。 世憐煩躁地撲到床上,把觸手抬得高高的,避免黏液擦到被子上。幾天來,她好歹有點習慣背后的觸手了,她慢慢把它們縮成小團,收在尾椎骨上。 突然,她猛地打了個寒顫,背后觸手就像勾起背的貓一樣彈起。觸手不受控制地拍打在墻上,被子上,床頭的雕像被打落在地。 世憐沒有去撿雕像,她感到背后一陣涼意襲來,不知名的恐懼束縛了她的手腳。 她機械地回頭,不知何時房門已被打開,門縫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 “mama,這么晚了您還沒睡嗎?”世憐戰戰兢兢地問道。 一個披頭散發,瘦骨嶙峋的女人走了進來,她打開燈,把雕像撿起來,拿在手里不停地揉搓著。 “我在樓下聽見你的腳步聲,過來看看你?!别B母聲音嘶啞,讓世憐多少有點心疼和愧疚。 世憐撒謊說:“我被雨聲吵醒了,起來看看?!?/br> “冷嗎?” “不,不冷?!?/br> “那早點睡吧?!别B母把雕像放在世憐的床頭,轉身就要離開。 “mama,我明天可以出門嗎?”趁養母還沒出門,世憐趕緊問道。 養母枯樹枝般的手剛握住門把手,聽見世憐的請求,那手頓時青筋爆出,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她轉頭看向世憐,她凌亂的前發下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世憐。 “不行,你生病了。躺下休息吧?!别B母的語氣冷得像怪物的舌頭舔著世憐的耳朵。 世憐屏住呼吸,縮回被窩乖乖躺下,默默忍著床單上沾著的黏液,等養母關燈帶上門后走出去。 黑暗淹沒房間,只有她的眼睛鬼火似的幽幽發光。 東方既白,蕾拉進入房間,發現世憐正沉沉地睡著,松了口氣。 自接她回家已過一個多星期,世憐變得越來越提防自己了。 蕾拉睡在樓下,警戒地聽著樓上世憐房間傳出的腳步聲。從世憐不斷的來回踱步中,蕾拉知道她已經無法關住世憐了。 幾小時前,她精神緊繃到半夜睡不著,正巧就給她聽見了世憐走到窗臺的腳步聲。 蕾拉感到一陣心悸,因為她知道就算她鎖住窗戶,也肯定關不住一個返祖的孩子。 蕾拉愛世憐超過一般螂人的想象,甚至可以說是愛另一個自己。養育孩子的螂人能獲得比他人多得多的資源,而蕾拉總是優先考慮世憐。會收養小孩的螂人本來就少,其中大多是為了多拿食物和布料等。畢竟在這個公平的世界,每個螂人在任何情況下拿到的資源都是一樣的,除非他領養了小孩。蕾拉這樣疼愛孩子的螂人可以說是屈指可數。 螂人是無法生育的。據說在很久以前,所有的孩子都是由母親孕育的。但那個世界已經覆滅了。在丘貝雷,所有的孩子都是中樞從地母神那里祈禱求來的。地母神是所有丘貝雷子民的母親。以地母神為源頭,一條大河橫穿大陸直入海洋,海洋里是子民的父親——支配者大人。支配者大人在海中,是不可探知的存在。在雕像紋章中,支配者大人通常都是長著觸手的不可名狀之物。 蕾拉自小被這樣教導著,這片大陸的人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因此,被原來的神明剝奪了生育的能力,淪為螂人。地母神和支配者大人,作為凌駕于生命之上的神,憐憫螂人,將自己的孩子贈與螂人。 那些發色如嫩葉,量產瓷娃娃一般長相相同的納西瑟斯們負責從地母神那里接到孩子,然后交給優秀的螂人養育。同時提供統一的基本教育。孩子學成后進入社會,開始建設大陸。 但這世上不可能如此公平,不是嗎? 在這些螂人孩子中,有的孩子會異于常人。這種現象極為罕見。這些孩子在發育之后,背后腰椎骨的位置會鼓起黑包,黑包像菊花一樣綻開,花瓣會變成觸手。 蕾拉清晰地記得中樞的老師這樣講道。 “與支配者大人有相似的形態的螂人也被稱為‘半神’,是支配者大人的寵兒。半神們可以擁有自己的領地,以家庭的形式居住在一起,領養與自己擁有相同形態的孩子生活下去。進入家族后就會擺脫螂人的勞役,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大家一旦長出觸手,就會有納西瑟斯前去迎接,所以一定要潛心學習,認真勞動,得到支配者大人的青睞?!?/br> 被領養,是兒時的蕾拉無比憧憬的事情。螂人養母只把養育她當作任務。在這個世界,每個孩子都是個體,都只會被一視同仁。她憧憬著書中才有的遠古的“家庭”形式,憧憬著每個女人都是偉大的地母神的時代。她想要成為某些人心中特別的存在。她想要歸屬,想要聯系,想要家庭。 然而等到蕾拉渡過青春期,依舊無事發生。她成了這片大陸最普遍的存在。 矮小,瘦削,沒有特殊能力,也不能生育,無法擁有自己的家庭。 明明自己才是最虔誠的那個,怎么偏偏是那些不誠不敬之人,突然覺醒了能力,被家族帶走了? 可這有什么辦法呢?蕾拉長大后,開始她庸庸碌碌的螂人人生。 “怎么會有人會想養小孩呢?為什么要讓無法繁衍的半神玩過家家呢?” 蕾拉記得自己在中樞上課時,同桌這樣嘀咕道。 過家家。在中樞,小女孩們常常拿著娃娃和小茶杯玩。明明知道大家都無法結婚,無法養孩子。原來的神明是多么狠毒,既然剝奪了子民生育的能力,何不連對家庭的記憶也一起奪去呢? 等等,既然這么多年來,都沒有孩子出生,大家都是從地母神而生的個體,為什么半神還必須模仿家庭呢? 支配者大人為什么要讓無法繁衍的半神們繼續過家家呢? —當然是因為地母神的慷慨和支配者大人的慈愛呀,蕾拉無限感激地默念著。憑著這份執念,她贏得了納西瑟斯的賞識。 在納西瑟斯的嬰兒房里,她選走了她認為最聰明最漂亮的那個孩子。 多年過去,她依然清晰地記得,當她走在嬰兒房里,漂亮的納西瑟斯站在自己身邊。 蕾拉覺得,有那么一瞬間,自己聽到了來自這個世界以外的聲音: “這孩子會被這世界憐愛?!?/br> 蕾拉抱起眼前的孩子,這孩子的手狠狠抓了下她的頭發。 納西瑟斯想從蕾拉手里抱回孩子。 蕾拉露出溫柔的笑容,溫柔到連她內心中的報復欲都有些慚愧。 “沒關系沒關系,以后她就是我的寶寶了,我要叫她世憐?!?/br> 蕾拉看著熟睡的世憐,撫摸她泛著粉色的頭發。 世憐輕哼了一聲,翻過身,觸手貼到蕾拉的裙邊。 納西瑟斯來了那么多次,再藏下去肯定是藏不住了。那天在海邊,那么多人看到了世憐的樣子。她的家族來接她只是時間問題。 “怎么可以就這樣讓他們奪走?世憐是我養了這么多年的心肝寶貝。她可是被這個世界憐愛的孩子。她在海中一個月不死,一定是支配者大人救的她。她可是有和支配者大人一樣的觸手??!我可是親耳聽見了支配者大人的話的人??!你們這些所謂的納西瑟斯都沒有聽見的聲音!是啊,你們這些不幸者,不敬者,褻瀆者!我才是特別的?。?!” 蕾拉瞪著眼睛,眼球突出布滿血絲。牙齒打顫,嘴角中了邪似的抽搐,似笑非笑,胡言亂語從蒼白的嘴唇中失禁般泄出。 “我是養育她的人,我是她的母親,她的一切都得由我做主……” 世憐閉著眼睛裝睡,盡量地讓自己的呼吸平緩有規律。 她感受到蕾拉的手拂過自己的頭發,一下又一下,執拗又纏人,讓她想起牧場看到的不斷轉圈的動物。 叫什么來著,刻板動作? 世憐想著,裝作翻身,躲過蕾拉的手。 她從以前就厭煩蕾拉的控制欲和偏執,除了上課和睡覺,蕾拉絕不允許世憐離開自己的視線。世憐只能按蕾拉所教導的行動,否則就會被百般指責。但世憐礙于蕾拉的養育之恩,無法反抗。她看過描寫過去時代的書,這不是正常母親的行為。對于蕾拉,自己只是被繩子套著脖子耍玩的猴子。蕾拉還以為這根繩子可以代替臍帶。明明螂人不存在臍帶。 世憐覺得mama只是想讓自己成為她“理想的自己”,所以在自己長出觸手后,她就徹底發狂了。 逃走吧,這樣活著只是煎熬,世憐想著。 世憐隱約聽見蕾拉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牙齒發出“嗑噠嗑噠”的聲音,渾身涌起一股惡寒??熳?,快走,她心里祈禱著。 終于,樓下傳來一陣陣喧鬧聲,吸引了蕾拉的注意。蕾拉去窗臺看了眼,然后匆匆忙忙地下樓了。 世憐松了口氣,但又一想,莫不是蕾拉最擔心的“家族”來了,不然她怎么那么慌張。 世憐趕緊起身,把窗簾拉開一條縫,向下窺探著。 天已經大亮,雨下了一夜也終于停了。 自己的窗臺下不遠處竟然擁了一群人,即便是自己被接回家的頭幾天也沒那么多人,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一群人中間空了一塊,形狀像是一個甜甜圈,那圓心里像是躺了個人。 突然,世憐覺得一道視線朝自己刺來,她本能地蹲下蜷縮起來,不好的預感席卷全身。 說不定那人只是病倒了呢? 世憐聽見“咚咚咚”的腳步聲,是蕾拉跑了上來。她面目猙獰地抓住世憐的肩膀搖晃,全然不顧世憐喊疼。 “你昨天晚上沒有出去吧?”蕾拉用質問的語氣問道。 “沒有啊,我怎么出得去???你把門窗都鎖了??!”世憐索性不裝了,被關禁閉時的不滿瞬間發泄出來。 不知不覺間,幾根觸手已經纏上蕾拉的身體。觸手緊緊勒住蕾拉的雙臂和腰,并順勢向上纏住了她的脖子。蕾拉整個人懸空,踢蹬雙腳掙扎,觸手上的黏液滴在她的裙子和大腿上。 世憐慌張起來,這些觸手和手腳不同,有時會擅自活動,仿佛有自己的思想。 蕾拉的眼中流露出的恐懼和厭惡,讓世憐冷靜下來。怒火一消,委屈便涌上心頭。那幾根觸手像是枯萎了似的,啪嗒啪嗒攤在地上。蕾拉摔在地上,連滾帶爬到世憐身邊。 “對不起對不起,是mama不好,是mama錯怪你了……”她用滿是黏液的手抱住世憐,“mama在門口聽見外面有人被殺了,所以……” “有人被殺了?”世憐問道。 “別在意,跟我們沒關系?!?/br> 蕾拉話音未落,房間窗戶發出“哐”的一聲。有人拿什么東西砸了她們的窗戶。 蕾拉按住世憐的肩膀,起身看窗戶外面。她一出現在窗戶邊,樓下的人群便沸騰起來。 一時之間,污言穢語充斥了世憐的耳朵。世憐盡力去理解了情況,似乎,他們都覺得自己是兇手,因為樓下的尸體的脖子上有勒痕。 “那不是有手有繩子就可以的嗎?為什么一定是我啊……” 世憐抱頭蹲下,幽怨地看著床頭的章魚頭雕像。章魚頭雕像之后,世憐的影子倒映在墻上,幾根觸手快速甩動黏液四濺,宣示著她的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