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 啟程 / 02
鬧鐘的聲音永遠都是單調的,「嘀嘀嘀」,「嘀嘀嘀」。也許它認為只有用這樣催命般的震耳欲聾才能喚醒沉睡中的苗紅。它知道這次的任務不同以往,它并不是催她起床上班,畢竟那樣的話就不需要在凌晨五點吵吵起來了。 苗紅睜開眼睛,望向這個圓滾滾正發著微光的鬧鐘。這一夜與之前的幾夜一樣,睡得并不深沉。她從被子里伸出手,拍向那個歡樂叫喊著的圓球。繼續在黑暗中摸索,苗紅找到了床頭燈的開關,橙紅色的光線一下子充滿整個臥室。這盞帶著復雜裝飾的陶瓷白熾燈是刺眼的,苗紅又將自己的眼閉上了一小會兒以便適應這突然襲來的亮度鉅變。 「外頭真黑呀!」苗紅心里想著??墒撬黠@的感覺是寒冷,剛剛關掉鬧鈴又打開臺燈的胳膊首先感受到了不舒服的溫度。苗紅嘟囔起來:「看來暖氣已經停了,好吝嗇?!?/br> 苗紅實在不捨得把自己從厚厚的被子里拽出來,但看著那圓球上的指針一點點往前蹦跳,她無從選擇。抓過一件厚睡袍披在身上,邁過堆在地上的大大小小的紙箱,跑進洗漱間,她只希望還有熱水可用。擰開水龍頭,放水,不停的放水,從水管里流出來的水大概也只有三十攝氏度,只能算是不涼。盼望著的舒舒服服的熱水澡顯然已經不復存在。苗紅失望至極,她只用這溫水洗了一下臉。 寒冷很快侵入了她的睡袍,驅使著苗紅重新躲回了被窩。等身體再次暖透之后,她跌跌撞撞將本計劃出門時才穿的衣服一股腦套在了自己身上??粗约虹R子里的樣子,她笑了。沒有化妝的面龐顯得有點憔悴,臃腫的身子看起來有幾分像那隻鬧鐘。她拉開窗簾,擦掉窗戶玻璃上的冰凌,湊上去往外望著。一片漆黑,連半點路燈的光線都沒有。苗紅嘆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對五點半冬季清晨的空城有所期盼。 緊張、失落、茫然……再加上疲勞與虛弱,和壓抑中的興奮混雜在一起,看著窗戶上那張蒼白的臉,苗紅轉身翻箱倒柜起來。她忘記將化妝品放到了哪里?!改阆霂ё叨嗌贃|西都可以,只要不是傢俱和不必要的電器?!鼓亲衔鞣脑挶咀屆缂t感到高興,她認為這樣自己就可以少一些無奈的取捨,但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裝箱封好到頭來卻也是一件極度乏味和勞累的事情。而滿屋子大大小小的紙箱,也讓哪怕尋找一個簡單的東西都成為艱鉅的任務。她放棄了:「唉!算了。真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把它們也都裝進紙箱?!?/br> 從冰箱里拿出最后一份快捷早餐,將它扔進微波爐,站在旁邊干愣著圓盤在鐵絲網中轉來轉去,等待著發生在這個房間里最后的一聲「?!?,苗紅打開爐門,取出盤子扔到餐桌上,坐下吃起來。一樣的味道,暖和的味道,她的身子終于感覺到了舒服。 沒有必要再去打掃衛生或洗洗刷刷,苗紅第一次開心的沒有任何慚愧的將那盤殘羹剩炙和餐具留在了桌子上。唯一還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氐脚P室,將最后的一點東西塞進將隨身攜帶的揹包里?!腹?!粉餅!」這個在床頭櫥里的大發現讓苗紅欣喜若狂,她趕緊跑到鏡子前將自己那又慘白又蠟黃的臉色遮掩起來。 興奮,可以掩蓋疲勞與虛弱,同樣也會加重它們。興奮已經成了苗紅的負擔,使她失眠,使她疲憊,讓她在床上輾轉反側。興奮之后,她得到的是恐慌,她注意到的是未知,這同樣讓她輾轉反側。而安安靜靜坐在沙發上等待六點十五分的到來,她在興奮或恐慌中卻昏昏欲睡。 苗紅被門鈴驚醒,她看了看手錶,那指針絕對正指向六點十五分的位置,穿紫西服的人永遠都會是準時和嚴謹的。她完全可以藉機調侃一下這個老機械錶的走時精準,以舒緩打開門之后所註定要面對的傷感。 「準備好了嗎?」本應該是一句極為普通的問候,常理來說會或多或少帶著點關切的感情,但苗紅卻只感覺到了那一如既往的冰窖般的寒冷。這人身上筆直的沒有任何褶皺的深紫色西服也如往常一樣,苗紅不可能期盼得到不同以往的語氣。 顯然紫西服是不適合干體力活的,在紫西服之后走進來的是幾個搬家公司的人,他們看了眼屋里的紙箱,其中一個人說:「我們得加錢?!?/br> 紫西服冷冷冰冰的聲音繼續:「多少隨你?!?/br> 看著大大小小的箱子被一件件搬走,苗紅有些想哭,在記憶里她從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這座島。而她卻僅僅因為一個決定,將不得不與自己認識的人、熟悉的人分開,去往不同的城市,迎接自己記憶之前的新生活。 最后一件箱子被搬走,苗紅戴上同事們為紀念離別而送給她的深棕色洋帽,跟著紫西服走出家門。她知道,當她的雙腳跨出房門,身后的這套房子將不再是自己的家,它將在不久之后變成廢墟或被掩埋。戶外的寒風是刺骨的,而空氣中硫磺的燒焦的味道讓她感到悶嗆,煙塵開始從天而降??粗d著自己所有家當的廂式貨車遠去的背影,苗紅也趕緊躲進了紫西服的車。開車的另一名紫西服則說:「你的行李將會通過海運離開,比我們晚幾天到達目的地?!?/br> 「???」苗紅對這個消息搞得措手不及,她手邊的包里幾乎什么都沒有。但她也知道不可能指望再讓紫西服們制定的計劃發生任何改變,她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接受。汽車捲起滿天灰塵,離開了這棟即將壽終正寢的老舊建筑。塵霧中的家,苗紅透過后車窗,目睹著它逐漸遠離。她輕輕地流下了眼淚。 「背井離鄉,被迫離開自己的家,都不會感到舒服的。他曾經也經歷過。但這也意味著他的新生?!棺衔鞣f給苗紅幾張紙巾。她沒有接,本應該是充滿溫暖的安慰,在紫西服的嘴里仍然是冰冷的。 「你到底叫什么?代理人?!惯@是苗紅一直嘗試問出來的東西。 「苗紅小姐。對于客戶來說,代理人只有編號?!?/br> 她望向了窗外,淡淡地說:「是的,是的。代理人?!?/br> 汽車在蒼白的公路上寂寞地行駛著,原來堵車也會成為讓人懷念的東西?;璋档某筷刈屆缂t感到睏倦,睏倦的朦朧讓她感覺這一切也許只是一場夢。夢,如果這些是夢,那哪些又是真實的呢,總之必須有某些東西是真實的吧。兩種記憶總是穿插在一起,不由她去選擇。苗紅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那塊機械錶。藍寶石的錶盤依然光滑燦爛,而金屬的表身和錶帶卻已經遍佈傷痕。她不清楚這塊手錶到底是屬于自己還是屬于他。記憶中,這塊表總是在變來變去。 紫西服看到了她的舉動:「請放心,時間還早。況且最后一架飛機也不會落下任何一個人的?!姑缂t沒有搭理這句沒有語氣的話語,重新注視起窗外。冷清的街道,這就是早晨的街道,空無一人,滿地的垃圾。當然,誰會再去留意這些呢?沒有人的城市,垃圾反而會給它帶來點活力。天空越來越亮,太陽已經完全升起。瀰漫在空氣中的煙塵更加明顯。 無論那座火山打算如何肆虐自己的周圍,太陽仍會按照它的固有路線行進著,地上的一切與它沒有任何關係。它把光子發射出去后,就再也不去管它們會跑到哪去,哪怕它們被建筑物的玻璃幕墻聚焦反射進慕虹的眼睛里。 默默盯著前方的慕虹被這陽光擾亂了心境。從城市的另一頭坐車過來,窗外空蕩的城市顯得單調與乏味。而出租車司機則一直抱怨著自己的車無法辦出託運手續,只得將它永遠留在島上與這里的其他東西一起腐爛。 慕虹知道這是島上所有人的無奈,她不想再就這一問題表達任何的看法,只是望向了車外。高速公路上,出租車正被一輛銀色的豪華車慢慢超越。這輛豪華車的后排車窗并沒有開啟隱私保護,慕虹注意到坐在里面的女孩兒正看著自己。那是一個清秀的姑娘,長長的頭發從帶沿的帽子下順出來,纖細的手指輕輕搭在車窗上如同正在嚮慕虹打招呼?!杆拖袷且粋€美麗的小公主?!惯@只是慕虹對眼中那女孩兒的表面看法,而這也讓她回憶起了自己小時候看過的那些童話。曾經她也向往成為美麗的公主,可后來這一形象在她心中卻變成了嬌生慣養、養尊處優、不堪一擊的代名詞。女孩兒稍有點蒼白的面孔和不知所措的眼神好像正印證著她的觀點。慕虹隔著窗戶向女孩兒擺了擺手。 苗紅看著自己的車正在超越一輛出租車,這是她離開家之后看到的第一輛車。她望著它,看到了坐在后座上的女人。她習慣性的捋了一下發梢,將手搭到了車窗上,她有點期盼,但卻又不知道期盼什么。苗紅看到那女人也看著自己。她驚訝于女人的眼神,那是一雙充滿力量的眼睛,確定與堅定。已經很久了,當滿城市的人都忙于背井離鄉的時候,苗紅就再也沒看到過這種無所謂的、敞亮的眼神?!杆隙ㄊ莻€女強人,曾帶領著手下在商海中打拼,而她肯定是成功的?!姑缂t猜測著對面女人的身份,自己也好像在這種猜測中獲得了某種力量,她那緊張的與迷茫的心得到了些許放松。苗紅看到對面的女人向自己招了招手,她變得很開心,也動了動自己貼在車窗上的手指頭。 很快自己的車超了過去。 汽車下了高速,轉過一個彎,直接駛進機場,駛向最后一架飛機??康牡胤???諘绲臋C場,看起來比無人的空城更顯凄涼。跑道兩側或是裸露的土地,或是貼倒在地面上的枯黃短草,或者是已經與菸灰糾纏在一起說白不白說黑不黑的積雪。寒風肆虐之后,塵土、菸灰、雪粒、枯草葉漫天飛舞著。遠遠望去,苗紅看到了那個停在跑道上的深綠色的胖胖的小傢伙,但她知道:「不,它其實會是個龐然大物?!乖絹碓浇?,越來越近,她看到了它那張血盆大口,她感覺自己就要被吃到飛機的肚子里。但汽車繞到了飛機的尾部,在那里停下來。紫西服下車拉開了苗紅一側的車門:「苗紅小姐,請跟我來?!?/br> 當被豪華車超過之后,那個碎嘴皮子的出租車司機專心致志了一會兒,而他只不過是想再超回來,但對方顯然不會讓他輕易得逞。這個司機再次罵起來:「混蛋的有錢人?!?/br> 慕虹問了一句:「你是坐飛機還是去坐船?」 「我cao,我坐飛機去哪里?我可沒這么好命。你們都可以去首都了,我們這些人卻只能找一個海邊破縣城?!?/br> 「但這架飛機并不是去首都的?!?/br> 「哼!無論去哪反正買不起機票?!?/br> 慕虹沒再說什么,看著這憤世的司機再次嘗試超越那輛豪華車,差點撞上路旁的護欄,她心里默唸著:「就你這技術……」慕虹看到了機場控制塔,這讓她的思緒迅速從這個不正常的司機身上轉移走。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獨立執行的任務。在類似的機場,她躲在控制塔中間的某個位置上,而她的目標正如此時的自己,坐在一輛駛向飛機的車中。當那輛車距離控制塔最近的時候,她按下了扳機。慕虹下意識往中間坐了坐,離開了車側窗。 危險舉動之后,出租車司機收斂了許多,他緩緩在機場跑道上行駛著,在離飛機仍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停下了車:「你直接跨過草坪就是了,反正你也沒行李,我就不再繞來繞去了?!?/br> 慕虹什么也沒說,將車費遞過去,揹著包走下車,踩著積雪慢慢向飛機走過去。她看到那輛豪華車已經停在飛機旁。女孩兒走下車,用手壓著頭,防止大風將那頂帽子吹跑。慕虹淡淡笑了笑,她感覺女孩兒的衣著搭配很奇怪。望著女孩兒與同車的穿著筆挺西服的男人一同走進尾貨艙,慕虹緊跑了兩步。 來到飛機旁,慕虹輕輕拍打著這龐然大物的綠色側壁,它冰冷且堅實。她知道駕駛這架運輸機是需要一定技巧的,至少她認為自己并沒有駕馭它的能力,而這卻讓她更加嚮往去馴服這頭看起來可愛的野獸。 「喂!別在這間逛了。馬上就要起飛了?!箍涨谌藛T看到了慕虹。慕虹招了招手,跑到尾艙門,將護照、身份證、機票拿出來。她感到這最后一趟飛機的各方面監管都很松,機組人員只是簡單看了一眼這幾樣證件,就指向了通往頂層的階梯:「從那里上去,注意樓梯很陡?!?/br> 「謝謝?!鼓胶绫鞠朐僮屑毧纯吹着摰膩丫?,但顯然這個機組人員不打算給她逗留的機會,她只得裝作小心謹慎的樣子爬上樓梯,趁機多瞄幾眼。被固定在下層貨艙的一排汽車,她看上了其中一輛全尺寸越野車。很快爬進成員艙,慕虹按照機票的編號坐在最后一排一個獨立的座位上,隨后她尋找到了那個女孩兒的位置。 「苗紅小姐,據說您以前沒有乘坐過飛機,不知您是否喜歡坐在靠窗的地方?!勾砣藛栔?。苗紅什么都沒有說,直接坐在代理人所指的座位上,摘下了帽子。代理人望了望四周,坐在苗紅身邊。他又說了一句:「軍用飛機比較擠,可能不會太舒服?!?/br> 苗紅并沒有感到座位太過擁擠,雖然她的確無法正常的伸展腿和胳膊,但她更認為這是穿著太多造成的。她對代理人說了句:「謝謝!」看著保持著端正坐姿的代理人,看著他特意給她留出更多的空間,苗紅認為是需要感謝他的。代理人辦事很仔細,一切都考慮周全,苗紅卻認為他是一個不知道感情為何物的人。從他的嘴里很少能聽到「別害怕」「什么都不用擔心」之類安慰的話語,哪怕有那語氣也不會讓人感到絲毫安慰。她選擇繼續望向窗外,只不過從汽車的側窗變成了飛機的舷窗。 那真的是一扇小窗戶,苗紅微微探著身子貼在上面,沒有任何目的往外張望。她只知道自己已是徹底的后悔。 雖然隔了接近十排的距離,但從這細微的角度上看過去,慕虹還是發現了那小公主般的女孩兒正面對著舷窗偷偷流淚。而她旁邊的那個男人卻沒有任何察覺。那深紫色的西服一直保持著整齊,連坐下后都沒有起一點褶皺。而被包裹在這西服中的人,只是闆闆正正看著前方。慕虹知道紫西服無需要再做任何事情,而她自己卻有種嚴重不合時宜的衝動?!改苋グ参恳幌逻@個小公主就好了?!鼓胶缡沁@么想的,但她卻清楚自己無法這么做,她不能在此時暴露自己。 擁擠的機艙內,溫度顯然比室外高出許多。慕虹看到小公主擦了擦眼淚,對身邊的男人說了句什么。男人站起來讓出更多的空間,讓姑娘可以伸展開。她慢慢將羽絨服脫下疊好放在自己腿上。慕虹笑了,她在心里感謝這小公主:「但真沒想到你會那么重要!」女孩兒那簡單的動作顯然會引來周圍人的目光,但如果其中的某些人過分關注這一動作,或某些距離遙遠的人也過分關注這一動作,那顯然他們絕對帶有特殊目的。很快慕虹確定了分佈在機艙各處的五個人。他們隱藏在乘客之中,穿著普普通通的冬季衣服,不仔細觀察無法看出他們的不同。 飛機開始滑行,乘務員要求大家系好安全帶,之后又把飛行期間的注意事項嘮叨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