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籃球場與死者二號(5)
艾倫與西蒙走在前往籃球場的道路上。 時間才清晨六點多,天還昏濛未霽。托馬斯清晨向來霧氣極厚,進入隆冬之后更是如此。穿過整座宿舍區的這段路上,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態。倆人一路游走著,就像在云海里探險。 縱使對于路況不大熟識——作為數學老師,從來沒有涉足體育場的必要——但這一路上,艾倫可沒有西蒙貓步行走的悠哉勁。他的腦里仍快速思考著,那些幻覺之于死亡案件的關聯性。議題之沉重,致使他的腳步也慢不下來。 畢竟,這狀況實在匪夷所思。 假使只事發一次,或許還能說是事出湊巧。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跟上回同樣的狀況。每當他出現幻覺,隔日就確實有學生遭難。一次次以人命驗證,艾倫已經無法再以「純屬巧合」這爛漫思想,輕易將事揭過了。 而當艾倫隨著西蒙趕到現場時,體育樓已經架起熟悉的封鎖線。幾個同樣似曾相識的警察佇立在旁,拿著本子與相機對幾個學生做筆錄。 其中一個警長艾倫略有印象,似乎叫作彼得羅恩。他是佛格鎮的警長之一,上回艾倫在喬安娜的死亡現場也見過他。他擁有甜甜圈似的大噸位身材,看起來挺有喜感,出現時也總愛帶著甜甜圈出來遛遛。但當然,那些甜心寵物的終點站,也只會是他的嘴里。 彼得首先發現艾倫與西蒙的到來?!冈绨?,男士們?!顾Z調輕快的說,聲音混濁而宏亮。彷彿只是在派對上巧遇熟人,而不是駭人的死亡現場。 「早安,羅恩警長?!刮髅晌⑿χf,毫無負擔的踱至彼得身旁,「近來過得好嗎?」他問。模樣悠間的,讓人無從聯想半個鐘頭前,警方是如何強調事態嚴重、請他盡快抵達的。 但這似乎也無可厚非,畢竟西蒙的字典里,向來沒有「罪惡感」這艱深詞匯。 彼得倒也不在意,搖搖頭興嘆道:「唉,這小半年人手不足,忙碌的很呢?!顾呛切χ?,腫大肚腩也跟著晃了晃。而后他轉過頭去,又與那幾個報案的學生交談幾句。 艾倫先向彼得點頭致意,也站到現場邊。這時,恰好彼得也結束談話了,正準備將捷爾森的白布掀開再做一會記錄…… 其實如果可以,艾倫自然希望能逃得愈遠愈好。但他無從選擇,因為他總得證明自己的猜想,那些關于捷爾森死狀的猜想。在他潛意識里,他暗自祈禱捷爾森并非如他夢中那樣的死法。畢竟預言師或靈媒一類的頭銜,實在太過沉重。對他而言,他所懼怕的已然不是死亡本質,而是作為死亡見證人的身分。 然而,事情總不如他所愿。 捷爾森的腹部被曲棍球棒刺穿,與他夢境里出如同轍。并因由橫跨一個低溫的雪夜,致使他的皮表被凍成了藍紫色。臉部翻開的皮表變得十分鋒利,是真正的皮開rou綻。 他躺在柔軟的雪里,像是深陷一團白色棉絮。兩隻死不瞑目的眼球凝上一層薄霜,乍看像具擬真的冷凍蠟像。 艾倫突然覺得想吐。 蹲在地上,彼得突然截斷了艾倫的思緒?!笇α讼壬鷤?,你們知道近期捷爾森曾與誰結怨嗎?」他問,一張臉幾乎要貼到捷爾森的臉上。邊盯著尸體的細節,彼得手里也刷刷刷地做著筆記。頭都沒抬一下,彷彿真只是隨口問問。 艾倫心臟卻倏地咯登一跳。 他看了西蒙一眼,西蒙卻沒看他,兀自吊而郎當地答道:「我怎曉得呢,警官。你也清楚,現在年輕人白天都是一副莊敬模樣,夜半跑去哪兒狂歡、爬上誰的床,我可拿不定主意?!?/br> 「也是,學生時代的野性派對總是沒有極限?!贡说煤呛切χ?,又在筆記本上寫上些什么,才站起身?!感辛?,大伙兒先把尸體撤了吧!我的天,這賊天氣可夠冷的……」他闔起手里的本子,對其他人揚手道,語調輕快依舊。 看著熟悉的招牌,艾倫有些精神恍惚。 現在是夜間十點,按理說是該準備就寢了。他不曉得自己為何要離開被窩,遠行來這家酒吧。這種感覺像是夢游,過程迷離而不真切。 畢竟,他向來不是個酒精愛好者,又或者更進一步說,他甚至討厭醉酒失控的感覺。那種感覺令他陌生,并且不安。彷彿靈魂與rou體脫節,從此被剝奪cao縱事件走向的船舵。令他感到無助。 所以,也許是想放松吧?又或者只是想緬懷那英年早逝的可憐孩子,捷爾森??傊?,肯定不是為了酒精。說來世事總是難以預料,前天晚上他倆分明才在這里碰面,還發生一場不小的摩擦。這才不過相隔幾個鐘頭,那人卻已然變成一具冰冷尸首,怎樣都讓人不勝唏噓。 說到前天的紛爭,艾倫又突然想到了西蒙,以及稍早與警長的談話。是的,依他對西蒙的認識,聰明如他沒道理只是因為「忘了這茬」,才沒提及自己與捷爾森的關聯性。 艾倫不曉得為何西蒙包庇他,也不曉得是否該對此抱有感激之情——該不該為了不受學生之死的牽累,而懷有感激之情。 但他可以確定,假如西蒙沒當場釐清他們關聯性、繼而讓彼得察知自己與捷爾森的紛爭,事情肯定沒那么容易善了。所以,當西蒙將事情敷衍過去的剎那,艾倫不否認,他心里其實是松一口氣的。 可他卻為自己這樣的心態感到羞愧。 所以,這勢必是個輾轉難眠的一夜。他無法忘記夢里捷爾森失控的笑,也無法遺忘早晨時捷爾森失溫的雙眸。彷彿只要一闔眼,它們便化作有形的壓力,鋪天蓋地地向他蒙頂罩下。偏偏夜里沒有藥局開放,他沒有拿到安眠藥的管道,無法強迫自己忘卻那些畫面。 于是,他想到了布爾先生的酒吧,以及那些以酒精治療失眠的街井流言。 艾倫走進了酒吧。隨著門鈴一聲脆響,他坐到了與上回相同的吧檯角落。 沒有西蒙的引領,沉默的布爾先生果然連頭都沒抬。艾倫張望著四周,除他以外,酒吧里只有角落處坐著的一個陌生男人。他一頭黑發、背著艾倫而坐,除了身形高大以外,卻也看不清模樣。 布爾先生似乎正忙著研究調酒。艾倫不懂它的成份,只看得出它的色澤溫醇,于微黃燈光映射中反射溫潤的紅光。 自從上次的事件過后,他痛恨任何顏色鮮艷的飲料,彷彿它們勢必與可恨的爛醉二字相掛勾。于是當布爾先生沉默地將酒推至他的面前時,艾倫并沒有推卻。 這一晚里,他不確定自己喝了多少杯「看似安全的深紅飲品」。微甜滋味總讓人感官麻木,并進一步蒙蔽他的思維。于是他便忘了思考:「要是喝醉時該怎么回家」這個問題;以及,在這座看似安全、實則連發兩起死亡案件的佛格鎮里,還有遭遇「搶案」的可能性。 所以,當朦朧月影下,一道閃光突刺而來時,艾倫差點閃避不及。 酒吧附近的暗巷沒有路燈,隔著濃霧的月光幾乎弱不可視。眼見光芒忽現,艾倫下意識地往左一偏,同時伸手隔擋住對方拿刀的手。 所幸他的第六感不差,對方手里的刀子應聲飛出、落在地上發出匡噹一響。但艾倫也因由重心不穩,踉蹌地半摔在圍墻邊。 他低著頭看向地面黑色的水溝蓋,頭部似乎因撞擊而受傷了,致使他腦袋一陣發眩。右半臉有液體的溫熱觸感,流至嘴角時艾倫嚐到一嘴血腥味。脫臼的左肩膀半吊著使不上力。 但還來不及思考,艾倫的頭又被一塊布質物品罩住。視野從深夜的晦暗不明,終于變成徹底的黑。 他努力掙動著,試圖推開身后人,期間又不明就里地受了幾拳。他不曉得對方意欲為何,如果是要搶錢,為何要拿刀致人于死地? 無奈,醉漢的腦子向來不好使,受創的醉漢腦袋更是加倍糟糕的殘次品。所以艾倫暫且無法琢磨出原因,連帶身手也受到渾沌思緒的牽制,無法做出最好的判斷。他只能趁著歹徒刀子落地、不再緊緊逼迫的時機,摸著墻半跑著離去,同時單手努力掙脫罩在上身的頭套。 但聽見遠方的吭噹聲響,艾倫知道,對方也趁著這空檔重新拾起刀子了。靜悄悄的夜里金屬響聲特別寒涼人心。哦,全知全能的耶和華??!艾倫心里激動吶喊著。因為這就說明,自己即將小命不保。他希望有人能前來搭救,即使是在這座荒僻小鎮的半夜時分! 也許,是他的期許真翳入了天聽。正當歹徒拾起刀子的下一刻,他也聽到前方有個陌生聲音喊道:「嘿!老兄,放下你的刀子!」 那是一個成年男子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清醒的味道。一陣腳步聲從不遠處跑近,擦過艾倫身旁帶起一陣風。伴隨漸行漸遠的幾聲咒罵,艾倫猜想,那人似乎正試圖追擊突襲自己的歹徒,也不曉得有沒有捉著。 但這時艾倫已經意識不清了。臉上黏稠的溫熱感依舊,受創的腦袋更是嗡嗡作響,紛鬧得像是有一千萬隻蚊子在他腦里折騰。好不容易見來了援兵,艾倫終于能松懈心房。于是他腳一軟,意識再也支撐不住。 而在暈過去以前,艾倫只記得自己癱倒在一個混合酒精與菸草味的溫暖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