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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禾真這幾天照顧狗照顧得走火入魔,簡直一步都不舍得離開,她還給狗起了名字,叫它“卡勒”。 “是仙女的意思,”玉禾真笑瞇瞇地貼緊了小狗的臉,“你看它是不是好漂亮呀?” 狗已經帶去補了驅蟲和疫苗,要好幾天洗不了澡。宋綾看看渾身臟亂的仙女,再看看神情陶醉的玉禾真,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最近宋立成又對招女婿這事上了心,前兩天還想法設法搞來了一位大人物的生日宴邀請。通過這張燙金熏香的考究請柬,宋立成仿佛已經看見了宴會上滿坑滿谷的青年才俊,所以說什么都要強拉著宋綾一起去。 宋綾自知逃不過,她原本還想借此機會把玉禾真從狗窩旁邊薅出來,讓她睜眼看看外面的人類世界,然而并沒有成功。 玉禾真向來是有點怕人多的場合,宋綾也不喜歡這種裝腔作勢的有錢人聚會,不過非要她去的話也不是不行,因為既可以免費地胡吃海喝,還可以看看有沒有機會散播一下她的聯系方式,擴大一枝園藝的潛在客戶群。 宴會的地址在城外的半山腰上,不知道是誰家的豪華府邸。宋綾對那座富麗精巧的建筑不大感興趣,但建筑外面的庭院確實景致動人。院子里的植物安排得當,顯然都照顧得很好,滿眼盡是春季新發的鮮嫩濃綠。歐洲莢蒾和山桃草最近到了花期,鬧哄哄地鋪了滿地,幾株高大的海棠并肩站在道邊,已經開成了一堵粉紅的墻。 此間主人這個生日宴的排場不小,來客一時絡繹不絕。宋立成領著何春齡走上了門廊的臺階,不忘在人群中回過頭來向宋綾使眼色要她跟上。宋綾視而不見地落后了幾步,準備再細看一看這院子。順著一條枝葉扶疏的小徑往里走了幾步,她發現庭院深處空無一人,還藏著一架非常甜美的重瓣木香。豐厚繁密的無數朵花擠擠挨挨,正在瀑布一樣順著石柱往下淌。 宋綾原本想再湊近一點,然而她停在了原地,沒有再往里走,因為察覺到鵝黃的花海中竟然露出了一角猩紅色——有人站在那花架下面,而且似乎是一位穿著紅裙的小姐。這位小姐的上半身淹沒在木香叢里,宋綾只能隱約看見她被輕薄軟緞裹住的長腿和細腰。幾條紅線在她光裸的后背交叉纏繞,又系成結墜在腰間——那腰上還搭著另一只手。 一只男人的手,連帶著半截黑色的西服袖子。手掌扶在紅裙子的腰后一動,那男人的腕表和袖扣也跟著光芒一閃。 明明只看到了小半個背影和一只手,但宋綾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她意識到樹叢里的兩個人一定貼得極近,大概是正在親吻。 如果繼續留在這里看花的話,她感覺自己就好像個偷窺狂一樣。宋綾立刻移開視線,原路返回。無聲地退出了花木掩映的庭院,她走進了這座府邸的大門。 門內是另一個綺麗奢靡的世界,一間由大理石、橡木和黃銅堆起來的屋子里,站了數十位披金戴銀的客人。人們在明亮的巨型水晶燈下面高談闊論,角落里一支樂隊也在喃喃地演奏——所有的聲音與光線都散發著guntang的熱力,足以令人眩暈,然而宋綾對此無動于衷,她急著填飽自己的肚子。 顯然除了她之外,有資格來赴宴的這些賓客都不是真為了吃飯來的。人們全擠在前面正廳里走來走去,忙于互相吹捧和互相撫摸。 他們在談論彼此最近的進項,談論本省新調來的財政廳長、城郊開發區的規劃和高爾夫球,一部分狂熱的聲浪和著弦樂重奏涌向了里間的餐廳,餐廳大而空曠,只站了寥寥幾位侍者,擺了無盡的精致飲食幾乎沒人去動,正好讓宋綾專心致志地繞著兩張長桌從頭吃到了尾。 吃到半飽的時候,宋綾端著一杯香檳抬起頭,忽然發現長桌的對面多了一個女孩子。 女孩散著一頭微卷的濃密長發,那頭發的顏色和光澤都好像蜂蜜。長發籠住了她雪白的皮膚與孔雀綠的長裙,陌生的小姐向宋綾微微一笑,淺色的虹膜在燈下反射了清澈的水光。 這樣一位美人驟然出現,宋綾此刻的感覺類似剛才看見了那一架重瓣的木香。她忘記了咀嚼的動作,鼓鼓囊囊地含著食物直抒胸臆:“——你長得好漂亮?!?/br> 美人活潑地一歪腦袋,向她說了聲謝謝:“大家都在外面玩呢,您怎么一個人在這里?” “我不太會應酬……而且我餓了?!?/br> 宋綾答完這兩句,突然意識到她或許就是這家的主人,畢竟別人應該也沒有閑心來關照她這么一位落單的客人。 “今天是你家里人過生日嗎?”宋綾又補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是被我爸拉過來的,來之前我也沒有問他要去的是誰家?!?/br> 美人淺色的眼睛驚訝地睜大了一點,隨即搖頭說不是的。她轉身朝餐廳門外望了望,抬手示意宋綾也往外面看:“今天的壽星是徐渺——您站過來一點呀?!?/br> 宋綾順著她的指示的方向看過去,有一個面目模糊的胖子站在室內的弧形樓梯上,下面聚了一圈客人,正一起圍著那樓梯口鼓掌。 胖子仰頭向樓梯上方說了兩句什么,片刻之后一位穿紅裙的年輕小姐走了出來,踩著細軟的提花地毯搖曳生姿地下了樓。走過最后一級臺階,她伸出一只手,挽住了那胖子的胳膊。 樓梯上的兩個人宋綾都不認識,但她發現自己竟然認識女孩身上那條猩紅色的裙子——面料是珍珠一樣隱隱含光的質地,交叉的細繩繞過她的裸背,在腰間垂下長長的系帶。 “您認識徐小姐嗎?”美人注意到宋綾的視線,若有所思地作了自我介紹,“我是謝芙,感謝的謝,芙蓉的芙。還不知道您怎么稱呼?” 宋綾和謝芙在餐廳里聊了一會兒。 謝芙問她是否見過徐渺,宋綾沒有如實作答。好在謝芙并不追問,又向她一笑:“其實這位徐小姐和我家還有點關系哦?!?/br> “我們認識好久啦,而且她說不定要和我哥結婚呢——反正兩家人是這么商量的,”謝芙將卷發一圈圈地纏在手指上繞著玩,幾句話說得漫不經心,“我哥哥叫鄭維儀,不曉得您認不認識?” 宋綾停頓了幾秒鐘,這次說了實話:“認識?!?/br> 外面的笑語不斷,似乎又鬧上了一個新高度,侍者們也忙碌起來,快而有序地一趟趟運送酒水。謝芙沒有離開,仍然非常好心地站在原處陪伴宋綾。既然對方認識她哥哥,她就順著這個話題閑閑地聊了下去。 徐謝兩家的確素有淵源,這一輩的幾個孩子可以算是一起長大的。謝芙說她和徐渺年紀相仿,關系也很親近。 “渺渺從小就喜歡黏我哥哥,現在終于要嫁給他了,是不是像童話故事一樣?”謝芙向宋綾一眨眼睛,“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是很羨慕啦?!?/br> 謝芙且說且笑,不著痕跡地引著宋綾去了外面正廳。她們兩個仍然站在人群之外,然而也可以看到層層人影后面有猩紅顏色一晃而過,是徐渺群星捧月一般走到了眾人中心。 她身邊還站了一個男人,那人身量極高,正微微俯身去聽徐渺說話。從謝芙和宋綾這個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小半張側臉,但她們都認得出那是鄭維儀。 宋綾的視線落在那兩人身上,看了半晌才說:“是的,他們看起來就……很般配?!?/br> 她表情僵硬、語氣猶豫,謝芙心想這個人實在不會說謊,簡直是把“言不由衷”四個字寫在了臉上。所以謝芙滿意地含笑點點頭,不再說下去——既然談話已經達到了她的目的,可以見好就收了。 謝家是個財閥式的大家族,謝家的人終日在金山之中相互爭斗,也是統一的過分精明兼人情淡薄。謝芙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到二十一歲,有時回想起來,她會感覺真正善待過自己的或許只有祖母和這位個性溫吞的表哥。 鄭維儀從各方面來看顯然都不是標準的謝家人,尤其是和她那二叔一比就更糟了,然而如果要在謝蘭昭和鄭維儀之間挑一個來站隊的話,謝芙會毫不猶豫地站在鄭維儀后面。 她走了一步險棋,謝芙不準備后悔,但她也不允許自己壓錯了寶,所以鄭維儀必須得到一樁很好的婚姻。 這位宋小姐顯然是不夠好的,連謝芙聽說的時候也沒當回事,還半開玩笑地問鄭維儀怎么會有空和人去聽音樂會:“你最近很閑?這是談上戀愛了?” 鄭維儀原本站在對面看方特助發來的日程,聞言竟然低頭向她笑了一笑:“不是的,小芙,我還沒有追到人家?!?/br> 聽了他這句話,謝芙不動聲色地吃了一驚。她當然知道鄭維儀和徐渺都對彼此無意,不然訂婚的事也不會拖到現在,但誰家的商政聯姻是為了撮合有情人?無影無形的情愛難道會比實實在在的金錢地位更重要?謝芙對這些問題早就攥住了一份明明白白的答案,所以她之前一直覺得這兩人有點拎不清,總是抓住機會就要敲打一番他們兩個的榆木腦袋,直到今天她才看出多說無益,至少她哥哥這一邊已經是徹底不中用了。 好在事情并非無法挽回,她雖然暫時左右不了鄭維儀和徐渺,但眼前的這個宋小姐正巧落在了她手里——謝芙擅長窺度人心,在她看來宋綾就算不是一個容易拿捏的笨蛋,應該離聰明人也還差得挺遠。 鄭維儀走出了徐宅側面的一扇小門,獨自坐在花園里吹風。 剛才他沒有吃什么東西,倒是喝了不少酒——最近崇達想找人一起拿城東的一塊地,正好合作方的幾位董事今天也在,不過酒會上場面混亂,事情聊得并不順利。鄭維儀草草結束了談話準備往外走,兩個周家的小輩又攔住他不讓,因為前兩天他替謝庭茂贖那臺車的時候欠了他們一次人情。 半個小時之后鄭維儀終于從人群中脫身,他繞過側門旁邊的樂隊與侍者,察覺到似乎有人跟在他后面也走了出來。來人把他按在秋千里揉搓了一頓,并且顛三倒四地喊了一通“好弟弟”。 那人來去匆匆,片刻之后鄭維儀才分辨出那仿佛是謝庭茂的聲音。先前他吞下去的那些酒精效果劇烈,正在毫不留情地灼燒他的胃部和大腦。鄭維儀在熊熊火焰之中將手肘架在了膝蓋上,低下頭盡量計算時間——他知道不能在人前消失太久,最多再過一兩分鐘他必須回到宴會上去。 他身后的這棟房子始終歡聲如沸、光芒閃耀,整個兒就是一大片強效的致幻劑,只有室外的角落寂靜無人,藥力尚且稀薄。鄭維儀在樹影下坐著,專心致志地等自己恢復清醒。 等待的時間是不能浪費的,他開始漫無目的地回想剛才酒會上的談話,那幾個董事的態度與他們上次見面相比似乎有所改變,鄭維儀意識到自己應該找出原因,然而再想下去也只有一些模糊零碎的片段。 當他墜入混沌深處,有晚風挾著夜露拂過他的面頰。鄭維儀吃力地抬起頭,發現喚醒他的不是風,是一只冰涼的手。 “你好燙,”手的主人站在他面前,正彎下腰來問他,“你是不是不能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