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品
陽浩禹等在校門口,視線在穿流的人群中巡視著什么,一群比他高近一個頭的男孩從他身邊路過,為首的男生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抱著足球,招呼了他一聲:“陽浩禹,一起踢球?!?/br> “不了?!标柡朴頁u搖頭,男孩回想起不久前父母在飯桌上談論的小八卦,有些心癢的多嘴問了一句:“你媽……咳,你姨媽又來接你???都接兩星期了?!?/br> “嗯。最近沒時間,球等體育課再踢?!本驮谒麄冋f話的時候,一陣驚呼聲傳來,陽浩禹眼角跳了跳,往喧鬧的方向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了石靜。 陽浩禹就讀的小學位于一處坡地,正大門有很高的樓梯,樓梯下才是街道,周末會有賣菜賣藥賣雜貨的人來擺集,是個還算有些熱鬧的小街,不過現在不是周末,下面除了來接孩子的家長,就是一些流動小吃攤,加上停在路旁等待接客的出租車,放眼望去應當是很擁擠逼仄的場景。 但此時的有個地方卻空了出來,石靜就站在那片空地上,與之相反的是她雖然占據了一片空地,周圍卻被人圍成一圈,驚呼聲正是從圍繞著石靜的小朋友們口中傳出的。 “哇塞!陽浩禹,你姨媽還會玩溜溜球!”男孩一巴掌拍在陽浩禹肩上,推著他走向那個顯眼的包圍圈。距離越近就看得越真切,他們走近時石靜正好捏住繩索,用力一甩,翠綠色的溜溜球在空中劃過,金屬的材質在陽光下顯得流光溢彩,像金龜子的甲殼。陽浩禹剛被男孩帶著擠到人群前面,就被這顆下墜中的溜溜球晃了眼,旋轉的球身眼看就要砸向他,引起周圍一片驚呼,他屏住呼吸,在即將被砸中時,溜溜球被末端的繩子拽住,險險從他鼻尖前掠過,飛回石靜手中,在她雙手搭的繩橋上跳了一下,才順著繩卷入中心的球桿。 石靜舉著溜溜球對著愣神陽浩禹搖了搖。 ……又故意嚇他。 “好了,我家小孩出來了,不玩了啊?!笔o把溜溜球遞給一個拼命鼓掌的小孩,她的家長連忙催促:“快謝謝阿姨?!?/br> “謝謝阿姨!” 沒了熱鬧可看,人群頃刻間散去。石靜對陽浩禹招招手,望向一旁還沒走的幾個小同學問道:“你朋友?” 為首的男孩一點不認生的湊上前:“阿姨好,我是和陽浩禹同班的簡雙?!标柡朴碇坏迷谒砗簏c點頭,和石靜補充了一句:“王老板的侄子?!?/br> 短短兩個星期的時間里,陽浩禹已經習慣了石靜引人矚目的做派,尤其體現在午休時聚集學生最多的食堂里,要是在以前,他身邊通常沒什么人,除了簡雙偶爾會和他一起吃飯,更多時候大部分同學都會避著他走,因為家庭原因,陽浩禹的居住環境不算好,甚至可以說得上惡劣,盡管他努力的清潔自己,但還是會被班里喜歡跳鬧的同學笑他身上“有垃圾味”。 不過現在關于“垃圾”的談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時不時能從身后聽到“他就是單腳跳/滑板大王的兒子!”……之類的竊竊私語。 陽浩禹有預感,下星期來上學的時候,又會有人指著他說他是溜溜球大王的兒子。 雖然他并不是石靜的兒子,但在解釋之后下次還是會聽到同樣的言論,總歸也不是認識的人,陽浩禹也就沒打算管。 單腳跳大王、滑板大王、溜溜球大王,下次又會是什么?陽浩禹看了眼跟在小學生后面排隊買淀粉腸的石靜……炸串大王嗎?他深沉的想,話說回來滑板和溜溜球就算了,單腳跳大王又是什么? 也許在一開始陽浩禹還會擔心石靜是不是心懷不軌的騙子,想找機會把他賣去礦場挖煤什么的,但經過這些天被她帶著在城里到處吃吃喝喝的時光,他確信這個女人真的只是在對著他做慈善……甚至把王老板墊付的醫療費全出了。他沒有什么能報答石靜的,難道真就因為自己和她的弟弟長相相似,就能得到這樣的饋贈嗎?陽浩禹感到茫然和惶恐。 “陽浩禹,你姨媽好有錢啊?!焙嗠p戳了戳陽浩禹的背,足球被放在腳下,他和他的小跟班們手上一人一串抹了醬料的淀粉腸,他笑嘻嘻的說:“而且還厲害,最近少年宮里的滑板班新來了好多女生,肯定是因為看到你姨媽滑起來漂亮才來學的,班上有些男的還亂起哄,他們滑的還沒這些新來的女生好呢,老師偏要給我們分成男女組比賽,丟死人了?!?/br> 簡雙是個早熟的小人精,在認為石靜是陽浩禹的mama后,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陽浩禹有個厲害的老媽,而是想到陽浩禹以后的生活會比現在更好,他湊到陽浩禹身旁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真心實意的祝福道:“真是太好了,陽浩禹?!?/br> “?”陽浩禹接過石靜遞給他的淀粉腸,這句突兀的祝福讓他產生了一瞬間的疑惑,也打斷了他的思慮,不過簡雙沒多說什么,帶著一群小朋友和石靜道謝后就開開心心吃著淀粉腸,抱著足球離開了。 “發什么呆?”石靜扯了扯陽浩禹折起來的紅領巾,邁開了步子。自從上次說要接陽浩禹放學之后,潛意識里的活動就發生了變化,幾乎就像在玩文字養成游戲……只是跳過了文本輸入,她只需要在想象中構思當天的活動軌跡,意識海就會自動填補完善一天的內容,根據她本人的精神分身計算出她在當時情況下會做出的選擇。 這一切很科學,且經過很多次國際測試,能肯定向導的精神體分身和向導本人具有同一性。陽浩禹潛意識里的時間流速很快,也許是因為在原本的記憶中這段經歷不怎么值得回憶,所以石靜不過睡了一覺回來,就已經過了兩周。 好在精神體傳輸的記憶中沒有出什么意外……除了榮獲單腳跳大王和滑板大王稱號這件事,于是石靜自己又給自己弄出了一個溜溜球大王。 不會吧,我居然真的這么臭屁!她在一眾小學生的掌聲中迷失自我,在心里對過去的秦灼道了聲歉:一直以來說你是臭屁男真不好意思,原來裝逼的感覺這么爽。 總之,就這樣進行下去就行,只要精神領域里的陽浩禹不死,在這里積攢足夠他蘇醒的情緒刺激,按照這個起飛的時間流速,那一天的到來不會很遠。 現在似乎是初春,校門口的街道旁種了兩排楓樹,葉子已經漸綠起來,石靜牽住陽浩禹的手,對他說:“走啦,吃晚飯去?!?/br> ------------------ 石靜的原生家庭對她影響很大,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她做出人生中大大小小的選擇,青春期時對親密關系的逃避也和過往不無關系。 而石靜在奉行不婚不育的道路上以為自己永遠體會不到當家長的無奈,但事實證明陽浩禹確實是小孩,擁有對雙方傷害都很大的特攻寶具——一份需要家長簽名的成績單,并且數學38分。 在不知不覺中晉升為陽浩禹臨時監護人的石靜無語凝噎,她記得陽浩禹似乎是五年級,五年級的數學題……她欲言又止,硬著頭皮繼續看下去,語文至少是及格分,思想品德倒是不錯,自然也是剛過及格線。 沒有外語,大概是年代太早,在石靜的記憶里京城也不過是在現在這個時間段的五年前才將外語列入小學生必修科目……僅僅四個科目的考試,為什么能拿到這么慘烈的成績單。 “明明在部隊的文化考核成績還不錯啊?!笔o喃喃自語,陽浩禹沒聽清她在說些什么,他此時正坐在石靜對面,有些緊張的喝下一口熱可可,分神去觀察四周的擺設。 陽浩禹把成績單遞給石靜,其實是一個很突然的舉動。也許是因為石靜總是稱呼他為“我家小孩”;也許是因為晚飯后他們一起散步,石靜松開他的手,硬要和他在路燈下玩踩影子;也許是因為這家裝修新潮的飲冰室燈光太過昏黃;又或許是因為更多的“此時此刻”,就比如陽浩禹知道可可是這個味道的時候,知道飲冰室居然也賣熱飲的時候……總之,他把成績單遞給了石靜,并附上一句:“老師讓家長簽字?!?/br> 哦?考的很不錯嗎?石靜這樣想著,展開了有些褶皺的成績單,就此產生了以上心理波動。 ……出乎意料的很爛。 某種意義上也算是把生殺大權交到了她手中。 石靜沉默的看了陽浩禹一眼:“倒數第二?!彼穆曇羲坪鹾翢o波瀾,陽浩禹卻覺得空氣有些阻塞起來,他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嗯”,嘴唇蠕動一下,選擇了轉移石靜的注意力:“簡雙倒數第一?!?/br> “……所以呢,你想說你和他是難兄難弟還是臥龍鳳雛?”石靜抖了一下手中薄薄的紙片,盯了陽浩禹一會兒,把陽浩禹盯的渾身不自在,好像多呼吸一口都是在犯錯,他默默垂頭。 石靜看效果差不多了,重重嘆了口氣,拿起他文具盒里的鋼筆,在成績單上點了點:“好好學習知道嗎?”石靜想起陽浩禹在部隊的成績,又說道:“我弟的成績還可以,你要多加油哦?!奔佑妥晕义N煉,趕上人生的進度。石靜默默為自己的雞湯文學點贊,她垂下頭寫下自己的名字和今天的日期,殊不知陽浩禹突然攥緊了拳頭,男孩抬頭,看向對面埋首寫字的女人,指甲在手心掐出一圈月牙。 “聽到了嗎,答應我好好學習?!笔o抬頭,正好看到陽浩禹躲閃開的視線,她又重復了一遍。 “不要?!标柡朴韨戎^說話,鼻音有些重。石靜壓根沒料到一向聽話的陽浩禹居然會拒絕學習,她挑了挑眉,加重了語氣:“不學習你能干什么?你才五年級?!?/br> 就算讀書,也不是因為要追上你弟弟才讀。陽浩禹咬著牙,一股難言的委屈沖上心頭,讓他有點想哭。 于是他吸了吸鼻子。石靜看陽浩禹一副拒絕交流的姿態,加上這一聲很微弱的抽噎,終于意識到自己好像把人說哭了。 小孩子的心靈居然這么脆弱。她感嘆了一下,從座位上起身,一屁股坐到了陽浩禹那邊的沙發上,輕輕拍了拍陽浩禹的背:“怎么哭了,我也沒有很兇吧?”石靜放柔聲音,小聲勸道:“別難過,是阿姨不好,我管太寬了?!?/br> 陽浩禹有些著急的反駁:“沒有!”他又抽了抽鼻子:“是我的錯,我以為會好好學習的!”或許是覺得可信度不高,他拉住石靜放在他肩上的手:“我會好好學習的?!彼貜土艘槐?。 我會去學的。陽浩禹揉著酸澀的眼睛,在石靜說出管太寬這句話的時候心里一驚,下意識想去抓住她。 別走!他在心里默默喊道,你不要走!我會學的,不要離開我! 陽浩禹有些痛恨自己剛才的舉動,一想到石靜會因為他剛才的話而離開他,或者另找一個人做她的“弟弟”,他都覺得自己委屈的快要死掉了。 石靜連忙抱了抱他:“好好好,咱們好好學習就是了,一次成績而已,沒那么重要,小學主要是打牢基礎,好多小孩上來初高中成績才好起來呢?!?/br> “嗯……”陽浩禹埋在她胳膊里,“還有東西要簽字……”他吸著鼻子紅著眼睛又撈出一本練習題。 ……這小孩不會在演我吧。 石靜默然接過,把練習題攤在茶幾上翻開。 陽浩禹忍住難過,他知道自己沒資格難過,作為一個和石靜弟弟長得很像的路人小孩,遇到石靜本身就是種幸運,他沒理由要求石靜真的愛護他。 略微擺正心態后,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干凈的新衣服,和面前這杯還冒著熱氣的巧克力滋味的飲料:“你就算賣了我,也回不了本……”他小聲的自言自語。 聽到他終于不再難過的說話聲,石靜有些無奈又好笑的把練習題往后翻了一頁,“何止是回不了本?!彼⒅柡朴頂祵W題本上一看就很敷衍的解題思路,和上面錯的昏天暗地的答案說:“剛才你還和我犟,你看看你做的題,把你賣給燒烤攤的老板,人家隔幾天就得找我算賬,說你是個連數串都能數錯的小賠錢貨?!?/br> 陽浩禹剛譴責完自己,又吃人嘴短,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作業不太成看,于是這次他只是默默喝了口可可,接下了小賠錢貨的稱號。甚至默默在心里說:賠錢才好,這樣就不會被你賣掉……丟掉也不行。 石靜說完看陽浩禹沉默,怕他又開始掉眼淚,于是接著道:“所以我才懶得賣你,賣你虧本呢?!?/br> 陽浩禹被說中心里的想法,有些開心的笑了出來,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現在是晚上八點,石靜翻著練習題越看越不得勁,她從陽浩禹被她換新的書包里翻出筆袋,在男孩亂糟糟的筆袋里翻了半天:“你紅筆呢?”她問。陽浩禹收起笑容微不可察的縮了縮肩膀:“額……” “沒有是吧?上次帶你去文具店也忘了買是不是?你之前用什么筆改錯題?”陽浩禹從開心吃蜜的小蝙蝠變成逃避現實的鴕鳥,只用了短短幾秒。石靜最后哼了一聲,從自己挎包里現變出一支紅筆,在陽浩禹的家庭作業上勾畫起來。 “你們班主任的教學方法還挺開放,居然讓家長改作業……你呢,以前讓奶奶幫你改嗎?”石靜抬眸瞥一眼陽浩禹心虛的表情,猜也能猜到,奶奶年紀也大了,而且這小子學習差成這樣,怎么敢讓他奶奶給他改作業:“老師不知道你家的情況嗎?不管你?”她垂下眼繼續批改著。 陽浩禹搓了搓鼻子,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他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弱勢和可憐:“……是我學的不好?!彼f。石靜暗暗翻了個白眼,陽浩禹十四歲在部隊時文化考試雖然不是多好,但基本都穩定在七十,現在不過是年輕了兩歲,這種程度的算術題按理來說是很輕松的?!昂煤脤W,我監督你?!彼f完覺得語氣又有些重了,于是加了一句:“不會的題我們一起看?!?/br> 說完這些后才把圈出錯誤答案的題本還給陽浩禹,他接過題本抿抿嘴,嗯了一聲。 陽浩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告訴石靜關于家庭作業的事,既麻煩別人,又多少有些自討苦吃,但他知道,在石靜在不提及他人(比如她真正的弟弟)單純是在責問和管教他的時候,他并不為此感到厭煩,尤其是女人在題本上畫出第一個紅圈,問老師有沒有管過他的時候……他感受到的不僅僅是緊張。 陽浩禹覺得自己不止身體有問題,他的心臟也開始在胸腔胡亂的快速跳動。 他得的一定是絕癥,因為只有生病的人,才會覺得被罵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陽浩禹很高興,石靜愿意罵他。 盡管他只是一個與之相似的贗品。如同一個卑劣的小偷,竊取不屬于自己的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