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醫院
黃熙和江從芝二人此時并不知道唐俊生即將發生什么,靜安寺這條路依然沒有什么人氣,倒是不遠處已經開始有拆房動工的商戶了。江從芝到底沒有住進唐俊生給她置辦的院里,卻是直接在商鋪后方自帶的小院里安置了下來。 這院子和她之前在春滿閣的房間差不多大,前鋪主留了兩張小童坐的竹凳,一柄掃帚,孤零零地靠在墻頭。四四方方的一小處地方兩面是墻,一面是僅僅只容一人小憩的房間,打起簾子就是前廳鋪面。 江從芝坐在那竹凳上靠著墻,看著土灰色墻頭與天空的連接處發了神。在黃包車上的時候還不覺得,而今真實地坐著搖搖欲墜的竹凳、摸著墻上細小的裂紋,耳邊沒有堂倌唱出各個客人的名字、沒有高姨催她用玉蛋的嘮叨、也沒有男人的喝醉酒后的大笑、更沒有女人的婉轉嬌吟...太靜了,整個世界好像突然就只剩她自己一個人了。眼淚忽地從眼眶里涌了出來,突然而來的不真實、歡喜、悲傷和惶恐從四面八方涌來。 “東西都放在前廳了,不過這邊人這么少你晚上一個女子住會不...”黃熙挑簾走進小院,就看見女人滿臉是淚地看著天。見他來了,又扯出一個笑來想解釋什么,但好像喉頭一哽,放聲哭出聲來,說是哭但哭中帶笑,嘴角偏偏是向上揚起的。黃熙見過這種模樣,在他還是捕員時辦過一個案子,那個殺了經常打自己的丈夫的女人就是這么哭著笑著走進警署的。 黃熙沉默了一下,想到江從芝經歷曲折,嘆了一聲,拿起另一個竹凳在她身邊坐下,腿剛向前一伸,竹凳啪的一下歪了腳,屁股撞在地面上發出敦實的一聲響。 二人都愣了一下,似乎都沒料到在這么傷感的情景下能發出這樣喜劇性的一幕,看著黃熙不知所措的模樣,女人沒忍住,破涕為笑笑出了聲,忽然覺得黃熙這人也沒那么討厭。 黃熙見她笑了,索性將那破竹凳往旁邊一扔,直接坐在黃土地上道:“這下好,我也不用想怎么安慰你了?!?/br> 江從芝斂了笑,微微嘆道:“不用安慰我,我從那地方出來了高興還來不及,只不過一時有些不習慣罷了?!?/br> 堂子里是多熱鬧的地方,有人捧著愛著,如今出來了凡事都要靠自己。黃熙看著她的側臉,鼻頭圓潤有rou,此刻紅紅的,更顯幾分嬌俏可愛。不得不說,這是個好顏色的女人,可惜就是守不住自己的心,前有唐俊生后有伯曼,也不知道長記性了沒有。黃熙轉過頭,安慰道:“江小姐聰穎,就是太過忠誠?!?/br> 江從芝不解地看向他。 黃熙又道:“忠于承諾,忠于他人。你對唐俊生如此,對伯曼又何嘗不是,就連現在都不肯說當初你失蹤時候的來龍去脈?!?/br> 江從芝見他又把話題往這上面引,心道自己太天真,剛剛竟瞎了眼還對他有改觀。她轉回頭,吸了吸鼻子道:“多謝黃督察長提點了?!?/br> 她說出的話帶著鼻音,但不難讓人聽出她的不快,黃熙見談話又陷入了僵局,輕咳一聲轉移了話題:“你的行李都不多,我都安排放在鋪子里了,需不需要我幫你拿到后邊來?” 黃熙畢竟幫她搬這搬那的,江從芝臉色很快就恢復如常,想了想道:“不用了,反正我現在有的是時間,慢慢收拾便是?!?/br> 黃熙還未答話,倒是從外面跑進來一個人,那人穿著尋常小販的衣服,一頭打理整齊的頭發,模樣是丟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的那種?!岸讲扉L!”那人急匆匆跑進來,看了一眼江從芝,又看著坐在地上的黃熙,有些猶豫。黃熙見狀于是急忙起身,跟著來人向外走去。 江從芝看著他白色褲子上臟臟的兩個土色屁股印,哧了一聲,又靠回墻邊。 不待她繼續長吁短嘆,黃熙就又折返回來。男人挑開門簾,臉色凝重地道:“唐俊生出事了,要和我一起去趟醫院嗎?” 二人匆匆鎖了門上車去醫院,江從芝這才知道是消失快一周的白玉又回來了,不僅腹中孩子沒有了,還偷拿了針管給唐俊生注射了空氣。江從芝不是學醫的,自然不知道注射空氣有什么后果,直到黃熙告訴她可能會造成血栓癱瘓或者死亡時她才警鈴大作。 “現在他情況如何了?”江從芝蹙眉急急問道。 黃熙搖搖頭:“在急救室里,白玉注射后就呆在走廊,看著護士把他送進去的?!?/br> “白玉莫不是瘋了?!”江從芝生氣地大聲說道。莫說她爹爹性命還要靠唐俊生打點關系,單就是人前害人性命這條也夠她蹲牢子的了。 而當真正見到白玉的那一刻,江從芝才知道,這個女人大抵是真的瘋了。 白玉坐在醫院的長條凳上,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位捕員。見到江從芝和黃熙前來,臉上揚起一抹快意的微笑。白玉一向是打扮得精致美麗的,下巴永遠都是輕微向上抬著的,而以往一向帶著些輕蔑的眼睛,此時卻惡狠狠地望著她。 素顏狀態下,白玉的黑眼圈被映照得很明顯,江從芝原本想好的指責就在怔愣里被壓了回去。 “從良了還是離不開男人???”白玉看了看她身邊高挑的帥氣男人,出聲嗆了她一句。白玉也是見過黃熙的,但她如今連唐俊生都敢害,自然也不會給黃熙留什么情面,哼笑道:“帶著新歡來看舊愛,你倒是本事?!?/br> 白玉身邊的一個捕員當先就要出聲為自己上司抱不平,而黃熙朝他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走到一邊倚著墻站著。 “哪有白小姐有本事,不好好在家里待著,非要往牢子里鉆?!苯瓘闹ヒ娺@些警署的人都一副看戲的模樣,本就不悅的臉更臭臉些,哼了一聲道。 “家?”白玉重復了一遍,她哪里還有什么家呢?心中一痛,眼前女人面目就越發可憎,她陡然站起身,沖上前兩步抓住她的衣領喝道:“是啊,我家破人亡都拜你和唐俊生所賜,你怎么還有臉在這里指摘我?” 那兩名捕員沒反應過來,白玉動作快且準,整個人的重量都朝著江從芝壓去。若不是她,唐俊生說不定也不會有反心,她的爹爹現在說不定已經拿下了粵軍,等他回家的時候,一定會給她帶陶陶居的雀松粉果。而如今,所有都沒有了… 黃熙急忙上前,但白玉已經沖到她身前揪住她的衣領,指關節結結實實地在江從芝咽喉處戳了一下。江從芝咳嗆兩聲,要說她不想白玉好是真的,可桂粵之戰可跟她沾不上關系。江從芝忍著疼后退兩步穩住身形,啞著嗓子道:“關我什么事?” 而此時黃熙和兩個捕員終于將兩個女人拉開,一人拉著白玉的一邊胳膊往后扯,白玉卻毫不在意這些警員如何,只是死死盯著江從芝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暗地里那些盤算,你想和他雙宿雙飛?下輩子吧!這輩子他就是死了葬在哪也是我姓白的說了算?!?/br> 白玉話音剛落,只見從外面又匆匆行來二人,當先一人從未見過,直奔著黃熙走來。身后跟了個人,穿著一身墨色的中山裝手持西帽,正是唐文山。唐文山臉色很不好,顯然是聽到了白玉剛剛說的那番話。白玉也安靜了下來,唐俊生對不起白家,但她也同樣對不起唐文山。 “我弟弟還沒死你就這樣咒他?以前白家勢大,如今我看是你白家說了算、還是我唐家說了算!”唐文山擲地有聲,對著白玉憤憤說道。他太陽xue被氣得凸起,一向溫和的面目變得有些猙獰,畢竟他哪里能想到這個他處處維護的弟媳竟想要他弟弟性命。 白玉聽罷心中一痛,龍州的消息也許還沒傳到上海來,但她昨晚已經知道了,不然看管她的粵軍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將她放了。白玉看著他脖頸上暴起的青筋,眼淚忽然像斷了線一般流了出來。她也說不清她這般傷心是因為爹爹下落不明、還是因為曾經這個一向將她護在身后的男人對她惡語相向。 一時間除了白玉隱忍的哭聲便再無其他,眾人陷入了一段短暫而尷尬的寂靜里。還是黃熙兩聲上前與唐文山寒暄打破了這種尷尬,他大致交代了一下唐俊生的情況,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雖然唐文山眉頭依然緊皺,但也聊勝于無。 待二人簡短交談完,走在前面的便衣捕員才走到黃熙身邊附耳說道:“外面有幾個報社的記者聞著味兒就來了,我給攔了下來?!笨v使他聲音壓得很低,但難免有幾個字眼會落入眾人耳朵里。 黃熙看了看唐文山又看看白玉,想了想對唐文山道:“我們先帶白小姐走側門回署里,我讓小何留下看著以防出什么變故,如果唐先生需要什么,吩咐小何便是?!?/br> 唐文山看著白玉低垂的頭,別開眼重重地嗯了一聲。 兩個捕員帶著白玉走在前,黃熙走在后,剛走兩步又停下回頭看了看江從芝,問道:“我捎你一程?” “我要留下?!苯瓘闹ハ胍矝]想脫口而出。 黃熙剛想點頭離開,就聽唐文山垂眸說道:“江小姐還是回去吧,家母已經在來的路上,她身體不好?!?/br> 是了,就算從了良,也抹不掉唐家人對她的輕視和敵意,畢竟從他們的角度看,她才是那個讓他拋妻棄子的始作俑者。 黃熙將白玉帶回了警署,順道也把江從芝捎了回去。 再次獨處,江從芝卻沒有心思哭,一個人忙前忙后把行李收拾了,還出去買了飯菜??此撇懖惑@,但實際只有手腳是發軟的,即便她心里不愿意承認,但她知道她擔心唐俊生擔心得要命。她行李本就不多,收拾了不一會兒就收拾好了,人一閑下來就心慌不停,于是又去買了掃帚抹布,將這小店里里外外都清理了個遍,直到夜幕十分才回了后院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