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五:明鏡破(8)樹林
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迭云錦張。 再見到琚翔之時,已經過了大約十幾日。紅衣少年站在人群之中格外醒目,相比之下他的神情倒是十分乖順,并不理會周圍興致勃勃交流著的眾人,慎之又慎地整理著自己的乾坤袋。 感受到顏洵的目光,他猛然抬頭,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倒讓他那張平平無奇的臉帶上了春風白馬少年郎的意氣。 或許是因為同樣喜穿紅衣,顏洵突然想起了那個時常闖入她識海之中的怪人。 她搖搖頭,暗笑自己的草木皆兵。明明一個是朝氣蓬勃的慘綠少年,另一個乍看上去是個風骨秀異的弱冠青年,實則修為和年歲不知幾許,定然早就見識過不少云起云落,世態炎涼。便是都喜穿紅衣,也是一個更加低調的棗紅,另一個卻是全然張揚肆意的赤紅,音容笑貌更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祝你所得皆所愿,更重要的是平安無虞?!鳖佷苷Z傳音。聽見一旁的沉蕓等人喊自己過去,她來不及看少年有何反應,便匆匆離開了。 天衍八峰的八位峰主各站八卦圖的一角,同時起手結印。四周的靈氣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鐵沙,紛紛向八卦圖中心聚集。只見靈力凝成白光從中間的太極圖中射出,直直映照在一塊突兀出現的巨石上。堅硬的巖層表面竟然泛起了如水波一般的漣漪。 四周不少內門弟子都用崇敬的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八人,特別是面貌最為超凡絕俗的那一對白衣男女。不愧是站在天衍宗,乃至整個修仙界頂峰的兩人,就連結印的動作都帶著行云流水的輕松自在,半點不像剩下的幾位峰主一般吃力。 不同于其他人,玉茗看向他們的目光更加復雜,半是向往半是妒忌,讓她的眼瞳晦澀混雜。 “看來你是當真不喜顏洵仙子?!彼实恼{笑聲自她斜后方傳來,但話語里是堅定不移的篤定。 玉茗回頭,原來是她那位亦是天之驕子的師兄。她垂下眼,快速斂去滿眼的不甘,故作天真爛漫地回答,“師兄又拿我尋開心了。茗兒能有這樣一位修為高深的仙子作為師母,高興都來不及呢,怎么會不喜歡呢?” 琚翔瞇起狹長的狐眼,鼻腔中冷哼了一聲,“若你當真是這樣想得便好?!?/br> 兩道銳利的目光如同鋒利的匕首,撕破了玉茗表面上的偽裝,露出她不同于外表的丑陋內里。玉茗承受不住他的目光,慌忙撇開視線,但一顆心還是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呵呵?!辫⑾枥湫χD身,連一個眼風都再未施舍給玉茗,越過她便向入口的巨石走去。 平心而論,不少人玄明的舊識都曾夸贊過琚翔,說他猶有當年劍主少年時期的風采。就是玉茗也不得不承認,忽略他那張過分平庸的臉,自己也曾對著這位師兄的背影偷偷幻想過,師尊年輕時應當是何模樣。 少女懷春的伊始,她心知愛慕師尊為世間所不許,也曾試圖將注意力轉移到這位靈氣逼人的師兄身上??墒撬K究不能自欺欺人,莫說是那張臉實在同師尊云泥之別,便是待她的態度也大相徑庭。 師尊外表清清冷冷,卻獨獨對她有著深不見底的縱容,倘若是要這天上的圓月,恐怕師尊都能想法子為她拮下。而琚翔則不然。雖然他對待外人都是格外溫和有禮,就是指點外門弟子功法都不厭其煩。但玉明知道,這遠非他的本性。 先前她試圖引起師兄注意的時期,時常會為了些不重要的小事情尋他,琚翔對她甚是冷淡。分明她是晨曉峰上人見人愛的小師妹,可琚翔從未將她放在眼里。還好他向來不近女色,玉茗不以為然。直到有一日,她如同以往一般癡迷地盯著師兄的背影,對方不耐地轉身趕她。她這才遲鈍地發覺,不知從何時起,他看向她時眼中的不耐和厭惡幾乎都要凝為實質。那雙飛揚的狐眼好像有著火眼金睛,早就看穿了她內心的齷齪和不堪。 玉茗落荒而逃。 還好她沒沒出多遠就遇到了師尊。師尊溫和地問她究竟是怎么了,她壯著膽子撲入他的懷中。那是她第一次同師尊超越了師徒的界限。她緊緊抱著師尊的腰,明顯感覺到玄明遲疑地抬起手,似是要將她拉開。但他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輕輕摸著她的頭告訴她,莫要不開心了。 她是枝頭的蝴蝶,被從天而降的名為“歡喜”的松脂包裹,沉溺其中,卻半點不想掙扎,只愿這一刻能夠天長地久。是了,旁人再同師尊多么相像,但終究不是他本人。她忍不住亂想,是不是師尊他也對自己有著幾分情意。倘若他們當真兩情相悅,便是違背世間倫常又如何? 肩頭被一旁的弟子撞到,玉茗這才回過神來。眼見著棗紅的衣衫在人群中漸漸遠去,已經消失在巨石背后,她想起昨日師尊將她抱在懷中,同她反復叮囑的話,連忙提起裙角向琚翔追去。 —————— “師兄,你等等我?!毖嗾Z鶯聲從身后傳來,琚翔卻沒有停下腳步。 一旁流厥峰的弟子忍不住用手肘捅了捅他,開口問道,“琚翔師弟,好像是玉茗師妹要讓你等她?!?/br> “嗯,所以呢?”琚翔環顧著四周的景象,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自步入禁地之后,四周豁然開朗。禽吟陰森林,鹿伏樸樕木。比尋常更粗數倍的參天大樹拔地而起,仰頭望去根本看不見樹冠。他們置身于一片郁郁蔥蔥的叢林之中,也不知這片樹影綽約背后又蘊藏著多少危機四伏。 一旁流闕峰的弟子并非頭一次進行試煉,他面露不忍地看向身后追著他們的女子,壓低了聲音,“總歸是你的師妹,若是在這里除了什么岔子可怎么辦?” 琚翔挑了挑眉,漆黑的眼瞳斜睨著他,“怎么?旬莒師兄若是心疼,你自己去找她就好?!?/br> 名為旬莒的弟子漲紅了臉,支支吾吾著,“都是同宗,你這個做師兄的竟然都不管她。她修為又低,我若是再不去管,恐怕真會有性命危險?!?/br> 誰讓她自知修為低下還不自量力地非要參加試煉呢。倒是她運氣好,原本進入禁地的人都不知會被傳送到何處。旬莒也是因為恰好扯了下他的袖子,兩人才被分到了一起。琚翔原就是想要冠冕堂皇地甩開玉茗,方才先她通過了巨石。卻沒想到,她竟然還是跟來了。 當然了,不論她會不會同他落在一處,琚翔原也不準備管她。弱rou強食,適者生存。既然非要進入禁地,她就應當做好這種覺悟。 琚翔輕哧了一聲,“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干嘛?你不是對她早就有了好感。我今日是有意成全你,竟如此不識抬舉?!?/br> 旬莒撓撓頭,嘿嘿笑了兩聲,“既然如此,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br> “也不知你們究竟看上了她什么?!狈置魇且粋€無趣又虛偽的女子,一事無成不說,只會依靠旁人,偏偏又對自己有幾斤幾兩沒有半點正確的認知。但似乎天衍宗中暗自傾慕她的弟子不在少數。還有玄明劍主那個耳聾眼瞎的男人,放著珠玉蒙塵,卻對這種魚目青睞有加。 旬莒回身向玉茗招了招手,再看向琚翔時臉上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師弟年少,怕是還未開竅。小師妹清麗可人,又性格善良,這天衍宗上下有誰不喜呢?” “清麗可人?不說旁的,那張臉同顏洵仙子簡直是天壤之別,虧你還夸得下去?!辫⑾枘氏铝烁嘀S刺的話。 “那怎么一樣?”旬莒睜大了眼睛,“顏洵仙子是巫山神女,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相比之下玉茗師妹明顯平易近人得多?!?/br> “平易近人……”琚翔玩味地重復著,“你們也就這點膽子了?!?/br> 說話間,玉茗已經追上了他們。她輕喘著氣,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珠,“師兄,師尊說了讓我跟你一道?!?/br> “哦?!辫⑾枘魂P心地轉頭繼續往前走,“你跟著旬莒也是一樣的?!?/br> “琚翔,這剛入禁地,你便要同我們分開嗎?”旬莒難以置信地問道,“你也是頭一次來,若是單槍匹馬遇到危險,可該怎么辦?” “我有些東西要找?!辫⑾桦S口回應著,打量起四周的叢林。 “師兄要找何物?不若我們一道前去,也好有個照應?!庇褴淖阌職獠遄斓?,“況且在臨行前,師尊應當同師兄你囑咐過,要帶著我結伴而行的事情?!?/br> “哦,劍主他是說過?!辫⑾杷剖谴_定了方位,終于抽空正眼看了下他這位小師妹,“不過師尊昨日戌時同我說的此事,師妹竟然已經知曉了,還真是厲害?!?/br> 看著紅衣少年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玉茗的勇氣就如同xiele氣的孔明燈,歪歪斜斜地墜落地上。 若非為了保命,她一點都不想同這位同門師兄朝夕相處真的多天。他對她的鄙夷從來都毫不掩飾,還好他對不關己事一向覺得麻煩,也沒有心情去揭露這對徘徊在悖德邊緣的師徒。 倘若不是急著破境,她無論如何也不會以身涉險的。她才二十,還卡在煉氣中期。這個速度相對于尋常人來說可能也算正常,但偏偏她身邊就有好幾位人中龍鳳。不說旁人,她名義上的師母二十有五便已結金丹。兩相比較之下,她實在過于平庸了。 雖然師尊并不在意,甚至還時常寬慰她,但玉茗就是不甘心。她這樣平庸,半點也比不過那位師母。若說她當真有什么優勢,也只剩下師尊明顯更偏愛于她了。 可是自那日師母出關之后,玉茗明顯能感覺到,師尊對她愈發冷淡了起來。只他們兩人私下相處時,他對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但好幾次,玉茗都留意到他在原地怔愣著,臉上帶著愧疚和遲疑。 玉茗慌了手腳。她想讓他重新看到自己,讓師尊也對她刮目相看,因此才特意央著師尊參加試煉。但她也知道自己的斤兩,師尊也早就板著臉告知過禁地的兇險。所以她才央求師尊出面,一定要讓她這位被認為是金丹第一人的師兄一路護送她。 注意到一旁的旬莒沒發現琚翔話中的深意,玉茗松了口氣。她有些著急,聲音也大了幾分,“既然師尊已經告知師兄了,為何師兄還說這種話呢?!?/br> “我又沒有同意?!辫⑾璋櫭?,不耐煩地再次環顧四周。 昨晚玄明劍主當然是以囑托的口吻找他談過此事??此歉睒幼?,不知道的還以為托付得是什么無價之寶。很難將眼前這位優柔寡斷的男人同外界所傳的霞姿月韻的劍主聯系在一起。琚翔本來見到他就厭煩,隨便“哦”了一聲就把他打發走了。 認真說來,他自然沒有應下過此事。 玉茗臉色泛白,張嘴想繼續追問。紅衣少年機警地看向半空中,修長的手指放在唇邊低聲命令道,“噓,不要出聲?!?/br> 不知從何時起,整片樹林都是枝葉搖曳的“沙沙”聲,可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分明感覺不到一絲清風的涼意。 “還要多謝玉茗呢?!鄙倌陦旱土松ひ?,透著說不出的詭譎,“若不是你方才大聲喧嘩,怎么會引來它們呢?” 旬莒已經警惕地抽出自己的本命法器,擺好了準備迎敵的姿勢。琚翔也亮出了他那把常用的軟劍。玉茗這才慌張地學著師兄的動作,望向四周,手上拿著臨行前玄明給她的保命法寶。 “啪嗒”,還沒等她反應,手腕上突然纏住了不易察覺的銀線。玉茗亮出手中的法寶快速切斷了細線,透明的屏障自她身邊展開,倒教那些細線無法接近。 旬莒是個符修。他一邊向四周撒著大量符箓,一邊以一只半人高的毛筆為兵器,潑墨揮毫間斬斷無數還妄圖接近他的銀絲。至于琚翔,作為劍修的他更加淡定從容,一整套劍法被他完美演繹著,分明只拿著一把軟劍,那些細線卻無法近他周身。 “哎呀!師兄們,救我!”玉茗本以為自己已經安全,卻沒想到那銀線帶著粘液,眼見著無法觸碰她的身體,索性一層又一層地隔著法器將她包裹起來,最后竟成了一個巨大的球形圓繭。 “咔嚓……”銀絲不斷吸收著屏障上的靈氣,又施力擠壓屏障,直到玉茗手上的法寶因為靈氣不足而徹底失效。銀絲通過屏障的縫隙涌來,瘋狂地纏住她,將她沿著樹干向上拉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