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五:明鏡缺(1)流言(二合一)
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 顏洵踏出聽竹軒時,恰好飄起了撒鹽空中的雪粒。大概是閉關了千年的緣故,她莫名覺得鐘明峰上格外寂寥。她雖收徒不多,但依稀記得從前她每次出關后,那三位徒弟都會恭順地在聽竹軒門口等她。 難道是因為她閉關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顏洵垂下眼簾。 千年前,妖族禍害人間。天衍宗作為第一大宗,自然挑起守護人界的重擔,率領著宗門弟子并其他門派一同迎戰。顏洵作為合體期的大能,恰好遇到妖族的第一護法趁亂破開天衍宗的護山大陣,妄圖揭開后山的封印。來不及傳音給陷入苦戰的同宗,她僅憑一人之力同此妖苦戰數日,終于成功擊碎對方妖丹,令其灰飛煙滅。而顏洵自己,也因為受傷嚴重,生命垂危,不得不閉關千年,如今方得痊愈。 或許是痛失一員大將的緣故,后來的妖族顯然沒有了先前那般強勢,很快便被修士們打得七零八落。 顏洵并沒有太在意三位愛徒不在身邊這件事。只是不知何故,鐘明峰上觸目所及之處都是一派凋零的景象,似乎已有多年未曾被人打理過了。但顏洵知曉,她的弟子從來不是敷衍懶惰的性格,怎么可能任由鐘明峰如此雜亂。 她隨手捏訣將那些枯葉砂石清掃一凈,轉身去了主峰。 既然已經出關,自然要向宗主稟報一聲。 顏洵剛到了天衍宗的主峰,無意間撞見幾個眼生的內門弟子,大概是她閉關后拜師的,正毫不避諱地坐在一旁的湖邊議論著。 “聽說今日是玄明劍主新收的那位小徒弟的壽辰,早幾日便運了不少玉茗花上晨曉峰,就為了今日?!?/br> “這位小徒弟是什么來歷?怎么能得劍主如此寵愛?” “據說是劍主早先游歷凡間時撿回的小女孩,當時方才五歲,取了個名字叫玉茗。劍主憐其無父無母,便一直留在身邊照顧著,后來云游結束便一起帶回咱們天衍宗,拜在了自己的門下?!?/br> “這才真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想不到玄明劍主修為高,樣貌好,人也這么貼心。我的師尊最多能記得在我生辰這日送件小靈寶作為賀禮就不錯了?!?/br> “呵,這怎么能比?人家可是從小帶大的,情分自然不一樣?!?/br> “不過若非有從小養大的情分在,以她那修為,恐怕也只能在天衍宗當個外門弟子?!?/br> “竟有這么差嗎?” “嗯……”這名女弟子壓下了聲音,不過于顏洵而言,沒有絲毫用處。她清清楚楚地聽對方說道,“玉茗是個金木雙靈根?!?/br> “天吶!”旁人很是驚訝,“也虧得是玄明劍主將她自小撫養長大。這樣差的根基竟然能做如今劍道第一人的內門弟子,傳出去只怕是貽笑大方。當真是羨煞我了。如此比較起來,外門那些地靈根的弟子都稱不上太差,卻偏偏沒有這樣好的機遇?!?/br> 這世間天靈根者本就少見,若是尋常的地靈根大概還好,頂多是修煉得慢些,還可勤能補拙。偏偏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金木屬性的地靈根兩兩克制,根本無法修行。 “可不是?聽晨曉峰的其他弟子說,玄明劍主特意幫玉茗用上品洗髓液生生洗去了金靈根,將她后天地變成了木系單靈根呢?!?/br> “真好?!甭牭降娜肆w慕地嘖嘖嘴,“我也是地靈根,當年可是日夜不停地進行修煉才僥幸在宗門大比上被師尊看中。如今也因為這個原因,修行得極為辛苦?!?/br> “她用的洗髓液可要上品靈石一百個,”對方撇了眼她,“作為劍修,你們一整個煙屏峰能拿得出這么多靈石?” “哎,同為劍修,怎么差距這樣大?!睂Ψ叫箽獾馗袊@道,復又想到什么,“人人都說劍修最窮,對自己的本命劍比對道侶還好。怎么玄明劍主有了這么多靈石,既沒有用給逐風,也沒有給顏洵仙子,偏偏都給自己的弟子用了?就是親生父親也不過如此了吧?” 這話說的不假,世間劍修大多都窮困潦倒,有點錢也都花在了本命劍身上。逐風是玄明的本命劍。顏洵還記得,當年玄明劍主還只是她的大師兄玄明的時候,也時常饑一頓飽一頓,好不容易接個任務攢下的一點靈石,除了為顏洵帶回些她需要的天材地寶,都用來買法寶煉給逐風了。 沒錯,顏洵便是玄明的道侶。 玄明同顏洵都是天衍宗老宗主的內門弟子,玄明是大師兄,顏洵卻是最小的師妹。他天賦好,十六筑基,二十三便突破金丹,后來更是一帆風順。在劍修一道中,玄明一向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年輕時屢屢在天下大會和秘境尋寶時為天衍宗拔得頭籌。后來更是堪稱如今的劍道第一人,被奉為“劍主”。 而顏洵也不遑多讓。 顏如舜華,洵美且都。這是顏洵名字的來歷。她本人也確如詩中描繪得那般美麗,是以自她突破化神之后,世人便都尊稱她一聲“仙子”。畢竟修真一途中,如她這般貌美又實力強大的女修實在太少。 也因此,由他們的師尊做主,他們結了契,成為了一對道侶。 顏洵收回回憶,那幾位女弟子的談話還在繼續。 “親如生父?怎不曾見玄明師尊對他余下的幾位弟子如此好?不說旁的,他那位大弟子也相識上千載,也沒見他有何優待?!?/br> “聽你這樣說來,的確反?!?/br> “你可知如今宗門中怎樣議論?都覺得玄明劍主對他這位玉茗小徒弟的態度實在是有些超乎了師徒之情?!?/br> 對方有些不解,半開玩笑地問道,“若不是師徒之情又能是什么?總不能是男女之情吧?” 那人罕見地沉默了。 對方倒抽了一口涼氣,趕緊低下聲音,“當真是男女之情?這不是有悖人倫?不說別的,劍主他的道侶可是顏洵仙子,那個叫玉茗的,可有哪一點比得過去?” “自然是云泥之別。不說這玉茗從外貌上也只算是清麗,便是修為也天差地別。誰人不知顏洵仙子十六筑基,二十五金丹,相比于劍主也不過略遜一籌。那個玉茗本就根基薄弱,據說若非劍主常贈她些靈物養著,她如今二十也不一定能夠筑基?!?/br> “那這傳聞從何而來?珠玉在前,便是瞎子也不可能看上玉茗吧?” “你可真是天真。男人嘛,當然是吃慣了珍饈也想嘗些粗茶淡飯?!迸茏又S刺地笑道,“是不是莫須有的全由你自行判斷。但你可知,為何鐘明峰的三位弟子如今都外出云游?” “為何?” 原來他們都外出云游了嗎?怪不得她在鐘明峰未見到任何人。顏洵很是疑惑,不由偷偷向著她們的方向挪了幾步。 “當然是因為她們也對自己師公的行徑不滿啊。據說,鐘明峰的大弟子,也就是崇梅師姐,當著不少師叔師伯的面,對劍主直言相勸。劍主惱怒,說師姐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讓她去問天堂領罰,后來又責令她下山云游。 二弟子瀾竹師兄見到劍主將當年顏洵仙子贈予他定情的月曜石轉贈給玉茗,不由好心提醒。那小徒弟剛紅了眼圈,劍主就肅著臉讓他也去領罰。瀾竹師兄氣不過,后來也自行請辭?!?/br> “天吶,定情之物轉贈他人?劍主莫不是記錯了?!?/br> “便是他當時記錯了又如何?如今那月曜石早就嵌在了玉茗的本命劍的劍柄上,你一看便知?!?/br> “那這鐘明峰的最后一位憬蘭師兄又是怎么一回事?” “這位說來就更加簡單了。自己的師尊眼看著就要被道侶背叛,兩位師兄師姐又被師公趕出去云游,而那迷惑師公的罪魁禍首卻安然無恙。換作是你,你能不氣?” “我突然想起此事了。是不是去年那次宗門大比上發生的事情?” “對,當時正巧是那玉茗同一位外門弟子比試,兩人纏斗了許久,雙雙跌下擂臺,最終因玉茗先半只腳出圈而落敗。那場比賽恰巧是憬蘭師兄做裁判。你也曉得憬蘭師兄的性格,在咱們宗里最是大公無私的。他當場就判了另一人獲勝。眾目睽睽之下輸給了一位外門弟子,玉茗自然不樂意。也不知道她同劍主說了些什么,劍主竟認為是師兄有所偏頗。師兄同劍主爭論了幾句,甚至當著宗門所有人的面,詢問為何要責罰崇梅、瀾竹下山,引起了軒然大波。當時劍主的臉色你也是看到了吧?也虧得宗主他后來打了圓場,將此事勉強敷衍了過去。憬蘭師兄也未多言,自請去問天堂領罰,又下山追隨同門去了?!?/br> “唉,好好的鐘明峰,如今竟然成了這樣。若是仙子出關知曉了這一切,該有多傷心啊?!?/br> “要說我,那個玉茗平庸至極,偏偏跟個狐妖似的,讓劍主幾次三番偏袒于她。據說在晨曉峰上更是肆無忌憚地偏愛,半點不曾避諱?!?/br> “可惜了,我原以為劍主同仙子是一對神仙眷侶,如今才知道原來早已物是人非?!?/br> 傷心嗎? 顏洵捫心自問。 似乎更多的是失望吧。 他們自然從不是什么世人以為的神仙眷侶。師尊之所以將他們二人指為夫妻,更多地是想讓這天賦最高的兩位愛徒相互扶持,早日飛升。顏洵對于玄明,更多的是對同門師兄的敬仰。但她同意結為道侶時,也曾暗下決心要同師兄相敬如賓的。 倘若玄明當真喜歡上了旁人,她也不在意的。但令她不舒服的是,他應當先同她解契才對。便是他當真情難自已,難道就要罔顧師德禮法以及結契時的承諾嗎? 至于那月曜石,顏洵并不在意。結契后,她一直努力地想對玄明好些。她還未懂情愛,大多是學著旁人的樣子。這月曜石便是某次她在秘境中九死一生方才找到的寶物。大師兄曾是顏洵心中的天邊明月,夜幕中最是皎潔孤寂的那抹光影。當她看到月曜石時,她便想起了玄明,也因此才將這寶物送給了他。月曜石很是適合煉給逐風,但玄明拿到時卻十分珍重地將它收了起來。 顏洵現在還能回想起當時玄明臉上的笑意,像是曇花和著月色靜謐綻放,就連冷白的面容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她還記得玄明曾口口聲聲承諾著,這月曜石便是他們兩人的定情信物,他會一生珍之愛之,一如待她一般。 多么可笑。 他口口聲聲視若珍寶的信物,也能這般被他隨手轉贈他人。 顏洵倒是半點不惱,只覺得諷刺。 而最令她失望的,還是玄明竟然能如此徇私舞弊,將她的三位弟子趕出宗門。便是他那位小徒弟自小撫養長大又如何?他們才相識了不過十幾年。崇梅、瀾竹、憬蘭,哪一位不是同他相識了至少千年?玄明怎么忍心,如此冷酷地對待這些同他親近之人的? 崇梅作為她的開山大弟子,拜師時也不過幼學之年。那時她同玄明將將成婚,他們當時也是將崇梅看作是如徒如子的存在。崇梅性格外向,做事雷厲風行,對待內外門的弟子皆一視同仁,不吝指點一二。她從來都是個合格的大師姐,對上尊師重道,對下也愛護有加。究竟是怎樣的境遇,才會讓她忍不住當著旁人的面指責自己的師公呢? 還有瀾竹,她溫潤隨和的二弟子,每每看到他總讓人想起早春的第一縷東風。與妖族一戰時,面對挑釁的精怪都能從容淡定,這樣的人怎能將他人說紅了眼?恐怕第一時間便遞出帕子輕聲安慰了。 至于憬蘭,顏洵倒是并不意外。過剛易折,況且憬蘭本人就像是盛夏的烈日,從未收斂過鋒芒。顏洵倒不覺得他這樣的性格有什么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心,只要沒有誤入歧途便好。如今想來,憬蘭下山似乎也是個好事。 玄明只是為了這些莫須有的罪證去指責、懲罰她的弟子們,顏洵只覺得失望至極。 曾經光風霽月的大師兄,何時竟變得如此陌生? 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與奴吹散月邊云。照見負心人。 當年的高空明月,如今看來只是溝渠中的一片鏡花水月,自不必碰那污濁的水面,只風一吹,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