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人易老,夢難長1
公元1632年 崇禎五年正月,洛陽。 春節歷來是洛陽最熱鬧的時候,正月里,從初一到初九廟會慶典不斷。年關將至時,上到達官貴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期盼著掃除晦氣,除舊迎新。 然而今年除夕剛過,王府中就突然傳出了一條消息:福王的幼子朱由柏因病薨逝,時年僅一十有六。 福王是皇帝的叔父,歷經叁朝,在如今的洛陽已經是一位活祖宗。朱由柏是他最寵愛的兒子,還沒及冠就已經食邑千戶,只待成年之后請旨開府封王。 幼子暴死,福王悲痛欲絕,在邙山找了塊風水寶地將他下葬。不但喪儀大cao大辦,福王還下令將元宵之前的所有民間慶典全部取消,沒了走街串巷的商販藝人,洛陽街頭一時間冷冷清清,不復往日的熱鬧景象。 喪禮處處逾制,福王也因此被言官狠狠參了幾本。只是此時山東山西烽煙四起,到處都是農民起義,崇禎皇帝一時焦頭爛額,實在騰不出空來管他。 正月十四夜里,月色沉暗,邙山腳下寂靜非常。 墓xue地宮封閉之后,福王帶了無數僧侶道士給兒子祈福,邙山腳下一時到處都是香燭紙錢。法事浩浩蕩蕩做了七天,此時人群已經散去,只剩下寥寥幾個官軍留下守靈。 此夜兩名官軍在墓門外的神道上巡邏,其中一人忽然轉頭道:“什么動靜?” 另一人豎起耳朵,只聽得不遠處似是有細微的吱吱響聲,登時將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喝道:“出來!是何人在此!” 野草被風吹得簌簌地晃,黑暗里沒人應答,只見一只瘦骨伶仃的貓從草叢里鉆了出來,嘴里叼著只拼命掙扎的肥耗子,一溜煙地跑遠了。 官軍甲安下心來,放開刀柄,叱道:“去去! 待到四下寂靜下來,官軍乙又悻悻抱怨道:“這年過得也不見葷腥,老子嘴里快要淡出鳥來,倒是讓這小畜生加了餐?!?/br> 官軍糧餉被克扣是常事,本來逢年過節還能多些賞賜,今年王府里掛了孝,長官把賞銀扣得一干二凈,只發了條紅布。這些小兵值夜干活,心里早有怨氣。 官軍甲聽他越說越大膽,忙捂住他嘴。兩人再向草叢邊往去,只見黑黢黢的沒一點聲響,便不以為意,沿著神道往遠去了。 與此同時,在地下十余尺深的地方,有人正屏住呼吸,緩緩彎下腰來。 鐵鍬之下質地堅硬,土塊里已經混著些紅色粉末,寧昀心中微喜,心知自己已經挖到了地宮的頂部。 從山里將盜洞打穿到墓室正上方,他已經不眠不休地干了七八個時辰,但此刻才到了最需要集中精力的時候。 朱由柏以藩王品級下葬,像這樣天潢貴胄的陵墓,工匠們在防賊的手段上已經用足了心思。兩道墓門都用巨石封死,甬道里遍布機關暗弩,上面還鋪了一層宮廷秘方調配的夯土。 這樣的土層,普通的鐵鏟鑿上去只能留下一個白印子。有些盜墓賊無奈之下只能鋌而走險使用火藥,那聲音很容易招來巡邏的官軍,而他自有別的辦法。 寧昀將濕潤的泥土撥到一旁,在夯土的表面輕輕摩挲著,凝神片刻,用鐵釬向下一砸。 土層應聲裂開一道縫隙,那裂紋很快越擴越大,先是紅灰和泥土簌簌下落,最后封頂的方磚也隨之落下,腳下竟然露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洞來。 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一擊,竟然似有千鈞之力一般,將灌漿封死的墓頂砸出了一個缺口。 此夜月色暗淡,洞口中也黑黢黢的看不分明,寧昀朝下面的地宮里扔了兩塊石子,只有“咚”的一聲悶響,他這才放下心來,輕巧地從洞口跳下。 其實墓頂并非渾然一體,磚層的連接處就是最脆弱的位置,施加不大的力量就能破壞結構。結構力學要到幾百年后才會總結出個中理論,不過盜墓賊們已經在實踐中發展出了天然的智慧。 不過,古墓深埋地下,其他人就算知道奧妙何在,又有誰有這樣精準的計算和眼力,能把盜洞打到墓室的斜角上去? 寧昀摘下挖土時蒙在臉上的布料,在墓室中站直身體,環顧四周。 地面在十幾尺以上,月光更是已經遙不可及,黑暗的地宮中,只有一線極其微弱的光照亮他的輪廓。 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貌若好女,但因身量頎長,并不顯陰柔之氣。最特別的是,他的一雙眼睛竟然隱隱泛著幽綠,如同稀世的度母翡翠。 如此驚人的容顏,即使他穿著一身再普通不過的葛麻黑衣,落在別人眼中,多半也會誤以為他是某位翩翩公子。 其實寧昀并非以盜墓為生的賊,不過他在洛陽城中一樣是下九流的賤籍。 盜墓這一行講究幫派傳承,餓急了的流民帶著鏟子去挖土,十個人里有十一個要走空。但從兒時更名改姓開始逃亡以來,寧昀始終獨來獨往,也是他天賦異稟又極其聰明,沒有師父帶著,居然真的也自己摸索出了發丘掘冢的手段。 土夫子靠嗅聞土壤來辨別墓室的位置,而他靠的是一雙天生與常人不同的眼睛。 朱由柏的地宮里,前后兩室之間有兩道巨石墓門,將陰陽的界限徹底封死。 寧昀的盜洞直接開到了金井的正上方,棺槨就在眼前。 福王世子生前窮奢極欲,陰宅也極盡奢華之能事。一座磚質須彌座,朱漆金絲棺槨躺在棺床之上,兩邊擺著桌子和戧金漆箱,布設各種金銀財寶、琴棋書畫,至于無數的彩繪人俑車馬,都在墓室外的隨葬坑里,不能來打擾主人的安寧。 一眼望去,兩邊桌上的冠冕、靴袍、玉圭、硯臺,隨便哪樣都是價值連城,就算折了價出手,都夠一個人在亂世里一生衣食無憂。 但寧昀對那些財寶視若無睹,他緩緩吸了口氣,將鐵釬壓進棺蓋的縫隙之中,小心地將棺材蓋撬開。 棺蓋滑下,發出重重的一聲響。寧昀點了蠟燭,借著微弱的光查看棺內的景象。 揭開棺內鋪的絲帛經幡,下面露出了一張青白的臉。 棺中少年居然與他年紀相仿,只是墓室里一生一死,死的是天潢貴胄,往生極樂也有無數奴仆侍奉,活的卻命如草芥,漂泊動蕩。 尸體渾身佩戴了許多玉器,是效仿漢皇用金縷玉衣而尸身不朽的典故。也不知是玉器陰涼,還是法師日夜誦經超度的緣故,這具尸體已經死去十天,竟然仍未開始腐爛,只是面色發青,毫無生氣。 撲面而來的濃郁死氣,在他眼中幾乎已經凝結成了一股如有實質的青霧。 這具尸體毫無表情,不過臉上肌rou發僵,舌上壓著著明珠,顯然并非真正安詳,而是入殮時精心修飾過的結果。 寧昀凝神片刻,從袖中取出短刀,手腕微轉,一刀切進了尸體下頜下緣的正中線。 尸身皮膚上泛著烏青色,血液已然凝固,順著刀刃的破口。流出來的液體粘稠得宛如爛棉絮一般。 少年動手既快且穩,沿著脖頸和胸腹將尸體居中開膛破肚,第二刀壓入血rou,剛好將胃部切開。這兩刀不深不淺,非得是對尸體結構極其了解才能做到。 寧昀從隨身的工具袋里取出一塊手指大小的小銀牌,用皂莢水用力擦拭過,斜插進尸體腹部的血rou中。 銀牌不變色,看來朱由柏死前并未中毒。 棺中撒著大量花椒香料,本來是為了防腐的手段,此刻與將腐未腐的血rou混在一起,分外中人欲嘔。若不是他事先在鼻間涂了生姜和白術,這樣的氣味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 少年戴上麻織手套,在尸體腹部翻撿起來,很快如愿發現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那是一枚玉玦。 寧昀小心翼翼地將玉飾提起,仔細沖去表面的血rou,再用尸體貼身的華服將它擦凈。 只見那環形玉玦觸感溫涼柔潤,卻竟然色澤如血,在黑暗中仿佛隱隱流動著某種妖異的光。 這塊血玦在白馬寺的佛龕里鎮了將近十年,又隨著福王世子一起葬入地下,終于在此刻重見天日。脫離軀體的死氣壓制,幾乎立刻華光乍現,足見其中法力之高。 多方打探消息至今,總算是沒有白跑一趟。 寧昀將血玦握在手心,緩緩長出一口氣。 世子開膛破肚地躺在棺材里,他已經毫不關心,徑自去翻隨葬的書籍畫卷。除了珍貴的典籍、琴譜和棋譜,還放了許多話本故事,想來是為了讓他在地下不至于寂寞。 這些王府藏品若是流傳出去,大概會讓文人雅士為之癲狂。寧昀摘了手套,在書卷里翻翻撿撿,對大部分棄如敝履,在看到其中一卷時眼睛卻忽然一亮。 《上清大洞箓》。 被稱為道教叁奇之首的上清真經,記載著流傳千年的符箓咒文,乃是上清派不傳之秘。若不是在世子墓中遇到,以寧昀的身份恐怕一生都無緣得見。 黑暗的地宮里,只有少年手中的一盞燭光在影影綽綽地浮動。寧昀俯身跪在地面,手中捧著書卷,像是難掩心中激動之情,忍不住先去仔細看上面的內容。 整座墓室寂靜如死,只聽見他忽然冷冷開口道:“出來?!?/br> 寧昀聲音落下,周圍只有墻壁反射的沉悶回音。然而,幾個呼吸的剎那過后,墓室深處居然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你發現我了?” 福王世子的陰宅里竟然還有第二位不速之客。 其實寧昀很早就已經察覺了黑暗中的那個呼吸聲,對方掩飾得很好,但他并不只用耳朵來聽。 黑暗中傳來一聲悠悠的嘆息,“咚”地一聲,有人落在了地面上。 燭火映亮了他的面容,那是個看起來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他戴著頂網巾紗帽,作最尋常的跑堂小廝打扮。很眉清目秀的一張臉,鼻子上沾著點紅灰,嘴里居然還叼了根狗尾巴草。 直到這時寧昀才發現,他剛才居然一直藏在宮燈柱和墻壁夾角的縫隙里,也虧得是這樣尚未長成的身形才能把自己塞進去。寧昀打洞進墓,剖尸取玦,他從頭到尾竟然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那小廝湊近了些,臉上居然笑嘻嘻的,指了指他手里書卷問道:“那是什么?” 寧昀面上不動聲色,淡淡道:“《上清大洞真經》?!?/br> “哦,那些牛鼻子老道的書?!毙P點了點頭,一臉遺憾?!翱茨憧吹媚敲慈朊?,我還以為是什么稀奇的話本?!?/br> 這樣的語氣,活脫脫就是客棧里跟客人討糖吃的少年,可是面前就是一具被開膛破肚的尸體,這孩子居然視若無睹,沒一點害怕的樣子。 兩人隔著棺槨對望,小廝抬頭看看深達幾米的盜洞,納罕道:“你是打洞進來的,真稀奇?!?/br> 寧昀手指狀若無意地按在短刀的柄上,臉上卻露出一個溫文友善的笑容:“你沒打洞,又是怎么進來的?” 小廝一歪頭:“從門口走進來的啊?!?/br> 寧昀語焉不詳:“下面的怪物沒為難你?” 福王世子的墓中陪葬無數金銀財寶,本來方圓百里的流民賊寇都該聞風而動,但至今為止居然是第一次被盜掘。因為坊間流言,福王寶愛幼子,不止派了官軍守墓,還令數十名僧侶合力請出了兩只獅怪,鎮在地下。 據說那兩只怪物被鎮在世子地宮之中,甬道無人,它們就是石像泥俑;地宮里來了生人,它們立時變回怪物,雙眼如血,口吐惡氣,剝皮食rou。 除了這間主人沉睡的墓室它們不敢進入以外,整個地宮都是兩只獅怪的領地,盜洞一旦開口位置稍有不對,盜墓賊立刻就會被它們嚼得連骨頭都不剩,只有寧昀這樣的眼力,才能自信直接打到棺槨的正上方。 “你說那兩只蜃獅子?”小廝想了想,道:“沒注意,可能睡著了吧?!?/br> 寧昀不動聲色,目光悄然轉向墓門墻邊某個隱隱突出一截的機關。 “最后一個問題?!彼麥芈曢_口,“你是個女人,打扮成這副模樣做什么?” 小廝“咦”了一聲,索性取下了頭上的紗帽。 一頭如織的長發散落下來,果然是個女人——或者說,是個年紀很輕的女孩。 女孩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有些懊喪道:“很不像嗎?哥哥說我穿上男裝,完全是個很俊俏的小郎君?!?/br> 其實并不需要多么高明的眼力,因為她并沒偽裝聲音,而且姿態神色間帶著女孩的嬌憨,這話多半是家里長輩隨口說來哄她開心。 雖然衣著極樸素,可她肌膚柔潤,長發如云,神情間一派粲然天真,在如此亂世里,顯然不可能出身庶民??墒歉唛T大戶家的女兒,怎么會在深夜里藏在一座陰森森的墓室里? 既然被識破,女孩也不再偽裝,用發簪松松挽了下頭發,直起身來看著滿地金玉珠寶:“你我都是賊,見面分一半?” 寧昀平靜道:“我只要玉玦和這卷真經,剩下的你想要就拿去?!?/br> 女孩聞言立即笑開,朝他點了點頭,神情似乎十分嘉許。 她從地上拾起了寧昀的鐵釬,居然很起勁地挖起了土。盜洞打穿時的磚塊和泥土散落在棺槨兩旁,她也不挑揀,一股腦地全挖起來揚進棺材里。 直到尸體青白的臉被泥土蓋住,她終于滿意地直起身來,把鐵釬丟到一邊。 “朱家的小子腦滿腸肥,死后被開膛破肚也算活該,”女孩拍了拍手抖落塵土,“不過我今天心情不錯,幫你入土為安啦!” 女孩蹲下身來,開始旁若無人地在滿地隨葬品間翻翻撿撿。 寧昀很快發現她對這些珍寶也不甚珍惜,成化五彩和永樂年的景泰藍,她看也不看就丟到一邊砸碎,繡品、冠袍和字畫更是全不搭理,只把顏色絢麗的金質和琉璃裝飾挑出來扔進口袋。 這幅興致勃勃的表情,仿佛這不是一座森嚴墓室,而是什么鬧市街頭的商鋪。寧昀默不作聲看了片刻,忽然開口道:“按藩王墓室規格,兩道墓門之間應該有兩尊狻猊俑,它們的眼珠是紫琉璃鑲金,比這些東西漂亮得多?!?/br> 寧昀已看出她并不在意價值,只是喜歡色澤漂亮的金銀寶石。女孩果然眼睛一亮,道:“真的?” 內層的墓門以整塊巨石做成,涂著朱漆,雕有縱橫九排貼金門釘。插簧式的鎖,從里面打開幾乎不會發出什么聲音。 女孩推開墓門,只見兩道石門之間的空間里,果然擺著兩排栩栩如生的獸俑,每只狻猊的眼睛都是精致絕倫的鑲金琉璃。 她湊近了低頭去看,而寧昀微微后退一步,悄無聲息站到墓室墻邊,目光若有所感地望向墻上的某個凸起。 他認識這種機關。 ……現在,若他按下這個機關,就能把這女孩和劇毒的水銀蒸汽一起,徹底封死在兩塊巨石之間。 ——— 集美是個絕望的文盲,已經努力查資料了,但是如果有什么一眼bug的地方還請大家包涵一下。。。 妹:兄弟,認識你真是寶才撿到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