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詐不如誠拙15
謝縈的心突地一跳。 這個聲音太熟悉了,響起的瞬間,令她簡直如遭雷噬。 眾人都已經退了出去,只有一個人還跪在原地。 此前他和其他人一樣低眉順眼,此刻微微抬起頭來,終于露出了面容。 眉目如畫的一張臉,美麗得猶如趙孟頫的字,形容端秀柔潤,骨架卻勁挺剛強。明明還隔著一點距離,仿佛已經能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淺淡的香氣。 一聲“哥哥”險些脫口而出,謝縈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跪在那里的男人,一副明代官員的裝束,長發束起,嚴嚴實實地壓在官帽下。 ……這是謝懷月嗎? 第一眼的沖擊過后,即將出口的呼喚居然凍在了舌尖。 ……明明是一模一樣的五官,可是細看過去,好像有一些極其細微,卻很重要的不同,在她眼中顯露出了幾分扎眼的陌生。 哥哥總是帶著那么溫柔包容的笑容,而這個人一樣淡淡笑著,表情甚至是恭敬的,色澤淺淡的雙眼卻冷漠得沒有沒有一絲溫度,看久了甚至會感到害怕。 這樣的神情落在謝縈眼中,幾乎像是刺扎在身上一樣,分外的陌生和難以忍受。 眾人都被屏退,這座寢殿里只余他和朱常洛兩人。 軟榻上的朱常洛嘶啞地吩咐了一聲,他便起身過去,扶著他靠在床頭坐起來。 到底是身體虛弱,這樣簡單的一個動作,朱常洛蠟黃消瘦的臉就幾乎漲得通紅。好半天才順過了氣,緩緩道:“他們這么呶呶不休,鬧得朕頭痛?!?/br> 到了末尾,聲音越說越小,已近喃喃?!八麄兌加X得朕要死了,是不是?”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自有上蒼庇佑?!?/br> “春秋鼎盛……”朱常洛重復著這個詞,自嘲般笑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已經對自己衰敗至極的身體有所預感?!昂?,你也像他們一樣,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么。李愛卿,你可知道朕為什么唯獨要留下你?” “還請皇上示下?!?/br> “這群太醫大臣,各自都結黨營私,合起伙來騙朕……到了這個地步,朕只想聽一句實話,這句話也只有你敢告訴朕,”朱常洛的嘴唇抖了抖,哆嗦著問道,“朕究竟還有多少時日好活?” 哥哥抬起頭朝他看了一眼,聲音卻沉靜:“皇上恕罪?!?/br> “你只管直說罷,難道朕還會怪罪你么?” 謝縈以為哥哥還會再委婉地搪塞幾句,沒想到他極干脆地開口道:“回皇上的話,最多不過一月之數?!?/br> 他的話音落下,周圍仿佛短暫地陷入了某種寂靜。 朱常洛的臉色幾乎是rou眼可見地變得煞白,顯然此前并沒意識到他余下的時日會如此之少。 他一只手哆嗦著按上顫抖起伏的胸口:“一月……一月……”過了片刻,他恐懼地轉動著的雙眼中仿佛又放出了某種狂熱的光:“李愛卿,你——你必定有辦法能救朕,對不對?” 迎著朱常洛希冀的目光,他卻只道:“臣不敢欺瞞皇上?;噬?,您如今面赤肩垂,掌腫無紋,齒枯發黑,實是病氣已入肺腑,藥石無醫?!?/br> 這次連謝縈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她對古代實在了解不多,但就算用腳趾頭也能猜得出來,這么跟皇上說話是什么后果。 周圍果然響起了“砰砰”的聲音,朱常洛發怒地拍著桌案,可是他太虛弱了,這樣的盛怒也顯不出什么威嚴,只是一個病人在虛張聲勢。 “李慕月!”他喉嚨里發出破舊風箱一樣急促的喘息?!澳阏f——你說,這些年朕待你如何?” 他叫她哥哥什么? 李慕月? 這個陌生的名字讓謝縈愣了愣。然而,還來不及想更多,她的哥哥——或者說,被稱為李慕月的男人已經淡然開口:“天家恩重,微臣自當殞首以報?!?/br> 朱常洛的手搭在案上,說著說著,話音已然變了調。 “這些年,但凡你開口,樁樁件件,朕哪件沒有應允?你可知道,禮部蘭永璋已經是第四次上表彈劾,說你大jian似忠,乃妖孽之相!” 兩人目光相撞,朱常洛似乎極想看看他會作何反應,可李慕月臉上淡淡的笑容紋絲不動,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蘭永璋進獻仙丹,不但將皇上龍體毀損至此,還用這些無稽之談污蔑忠臣,實在罪大惡極。便是滿門抄斬,亦不為過?!?/br> “呵……”久久,朱常洛發出一聲緣由不明的冷笑?!袄類矍?,當年朕為大行皇帝侍疾時第一次見你,只覺這般的面容,難道是畫上的菩薩不成。不過,看來朕是看走了眼。菩薩怎會說出如此心狠的話,菩薩又怎會見朕到了這般境地,卻仍說自己沒有辦法?!?/br> 被他幾乎遍布血絲的目光逼視著,李慕月沉默片刻,忽然斂去了笑容,肅然道:“皇上的病,歧黃之術確實已經回天乏術。時至今日,唯有最后一種方法能救得了皇上。身為人臣,微臣自當盡心竭力,可此事實在事關重大。待臣說明原委,皇上便會明白臣為何為何直到此刻才能說得出口?!?/br> “你說?!?/br> “人爭不過天,壽數到了,大羅神仙也束手無策??墒腔噬夏@場急病,并非天命,乃是人為。您的壽數并不該自此而絕?!?/br> 低柔悅耳的聲音娓娓道來,“皇上可曾聽過一句話,江行于大地,如龍伏于六合。當年太祖皇帝開國之時,在東西南北中各立了一方鎮河碑。碑立,是把氣運鎮在地脈之中,保我大明萬世永昌;碑碎,則氣髓騰云出水?;噬鲜钦纨堁},兩者一遇,您的疾病自然會不治而愈?!?/br> 朱常洛的呼吸好像不自覺地屏住了:“你是說……” “還請皇上下一道詔書,起出地處正北的鎮河碑?!?/br> “正北?那碑在何處?” “人間帝王以正北為尊,正北的鎮河碑也是五處之中力量最強的一座。中在黃河,東在錢塘江,西在川江,南在金沙江,而正北的這一座鎮河碑,就在這北京太廟外的金水河中?!?/br> “朕去祭祖時,怎么從未聽人說過那里有什么碑……” “皇上,這座碑鎮在大明龍脈中二百余年,已不再是凡俗之物。臣等憑著一雙rou眼,自然無法看到它的所在,可您是身為真龍天子,想廢去它,只需要一道親筆詔書而已?!?/br> 朱常洛怔了怔,“你說的可是真的?!?/br> “微臣豈敢欺瞞皇上?!?/br> “它真的能讓朕好起來?” “足夠讓您康復如初?!?/br> 忽的,似乎想起了什么,朱常洛驚喜地亮起的雙眼中又浮起一絲猶疑?!叭翩偤颖嬗羞@種能耐,那將它毀去,豈不是于我大明的氣運有損……” “的確如此,是以臣此前遲遲不敢向您稟明?!?/br> 短時間內的大起大落似乎已經耗盡了朱常洛全部的心力,他的身體幾乎是一點一點向床榻上滑落,發出一聲頹然的長嘆。 “原來如此……”他低啞道,“也不怪你到了此刻才說。若是為了一己之身,置社稷于不顧,朕便是到了地下,又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 他的話說得極慢,一字一頓。人說出這樣并非真正出自本心的話時就是這樣,好像是在等著誰打斷他,給他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而跪在地上的李慕月已經從善如流地開口道:“皇上,請容微臣一言?!?/br> “說罷?!?/br> “這樣誠然有損于大明氣運,可您是中興之主,事在人為,此后時日長久,仍有回天之力。但若您此刻駕崩,鄭貴太妃一黨立刻就會擁立您的弟弟福王為新帝。到時太子孤兒寡母,只有任人魚rou,縱然這江山仍然姓朱,您又如何閉得上眼!” 很平淡柔和的語氣,可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準確地剜開朱常洛心上最痛的地方。 刻薄的父親,壓制他二十多年的貴妃,虎視眈眈的異母弟弟……這個瀕死的病人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極其憤怒,多聽一句,就變得更加刻毒一分。 他雙眼圓睜著,幾乎是嘶啞地大叫道:“拿筆來!拿朕的筆來!” 男人施施然起身,轉身向外走去。 任誰看來,都會覺得這張含著微笑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柔和如畫,只是謝縈和他朝夕相處了二十年,對他所有細微的變化實在太熟悉了,看得出他此刻的笑容里藏著怎樣近乎森然的冷意。 “微臣領命?!?/br>